
【江山·根与魂】【东篱】小车(散文)
一
我说的“小车”,不是我们简称一个姓车的人,也不是指小轿车。小车,是胶东半岛人对手推车的爱称,爱之甚,干脆称“车子”,就像父母大人们叫孩子的单字名,后面要加个“子”字。小车,有不少名字,小推车,手推车,地滚车,独轮车……如果超过二三十辆车子排起来推着走,人们就叫“地排车”,其实,真正的地排车是两轮的,载物很多,人们觉得这样的阵势完全可以和地排车比,故称,这个“排”字,有气势,表达着农人的喜欢。
人们叫“小车”,喜欢这个“小”字,并不因为车小,在农具里,这是“大件”,小,表达的是爱意,爱意加在车上,似乎生活也柔顺了,是有富足感的。的确,在五六十年代,一个真正的有硬实力的家庭,必须有小车,有的家庭干活的青壮劳力多,还有两辆的。
在我们那里,谁能推得动小车,车筐里装下的土肥和整壮劳力一般多的,就能挣十个工分,不论年龄。我上高中的第二年,是15岁,每早上学前,要起早往村东大砚山推送土肥两趟,就可以拿下2个工分。放假了,我便和大人们一起推小车,挣整劳力的工分了。我没有小车,用的是我叔叔家的,按照分配原则(约定俗成),我要给车主一半的工分,但叔叔家靠队上劳动还可以养家,我这一半的工分就留下了,叔叔拒绝我转给他。
有小车的梦,自推车开始就有了。我在高中期间,参加的是木工活动,第一个作品的板凳子,那时就有了想自制一辆小车的梦想,所以对小车的结构了如指掌。
两根主架是“车干”,是手握住助力的木杆。外延叫“外挂”,呈抛物线弧度,要用火力使材料弯曲,不好做。罩住车轮的长方形木架叫“车蒙子”。小车的结构完全靠榫连结,不允许使用一根铁钉。车轮是榆木打制得最好,车轮要去城镇买废旧的汽车轮胎,需要一笔钱,后来有了铁制的车圈和橡胶轮胎。可以说,制作一辆小车,难度不小。制作小车的木材最好是刺槐和东北产的柞木,因材料限制,不允许砍伐树木,也无钱购买柞木,制作小车的梦想就慢慢搁置下来。直到我考学走出农村,小车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张图纸。
我始终关注着小车的故事。被我推了三四年的小车,已经“体力不支”了,有散架的可能,叔叔又置办了一辆,这一辆就放在我家的空闲屋子。上学以后,每到放假,我都要擦一下,我把它当成了我的朋友。直到变卖老屋,新屋主问我,小车算个价钱。我犹豫了。是我的朋友,能出卖吗?我笑笑说道,把朋友送给你吧。如今的农村,几乎不再用小车了,不知它是否还在,是否是屋主的朋友。
二
我非常羡慕队上“六五”大叔的小车。“六五”是他爷爷65岁那年生人的,这名字有纪念意义。他有两部小车,现在想来,不亚于家有两部轿车。六五把最初的那辆小车吊在了耳房的梁头上,从不解绳拿下来使用。后来我问他,他道出了一段故事。
他于1948年的秋季,随着村中组织的支援淮海战役前线的小车队,推着军粮和弹药,到了枣庄和徐州。他告诉我,爷爷交给他一包牛皮纸包裹的猪大油,缠在了小车的车腿上,一路上,为小车添加润滑油,十几辆小车用完了这包猪大油。
在枣庄的山下,他们遇到了国民党军的轰炸,一块炮弹皮打中了他的小车一边的外挂,柞木斜斜地裂开,他找到了麻绳,做了绑缚处理,小车重新响起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六五的性格很外向,他告诉我,他曾扯住了解放军战士的衣角,要求撂下小车,参加队伍。一个首长苦口婆心做他的思想工作,告诉他,支前就是参加了革命。这是六五最值得骄傲的一句话,最终他一直将军粮送至徐州。和他聊天,经常用这个句子开篇。一个农民的自豪,在他看来,不是养家糊口了,而是有着不凡的履历。
回到村子,他找人将小车外挂用铁皮包裹好,把小车视为文物,其实,这是他的光荣革命史。一辆小车,超越火线,穿行几千里,这是怎样的奇迹!
六五,对胶东人的贡献有着特别的理解。他是大老粗,但他懂得军事。跟他坐一起,就讲“文荣”的兵,文荣是指相邻的两个县文登和荣成走出的士兵。新中国成立前,胶东半岛的青壮年就为共和国军队贡献了四个军的兵力,而且都是王牌军。他也惋惜过,在支前回家的路上就听说有的民工就把小车撂在了路过的村子而参军去了。这是六五永远的遗憾。
解放以后,上级并未忘记这些支前的民工,列出名单,安排六五进入青岛卷烟厂工作。六五是家中独子,也是父亲老来得子,他还是辞谢了这个安排,在家当了一辈子的农民。改革开放以后,上级又给他落实了待遇,每月还有补贴,虽然不多,但他很满足,他说,当初支前,就是革命,革命就不能要代价。这话,在聊天里,往往当成了笑话,但从六五口中说出,变得很庄严,大家都点头称赞。尽管他说不出“革命”两个字的真正内涵,但他能够为自己的人生定位,已经超出了一般农民的思想境界了。
2017年我退休,回村还遇见他,问及小车,他告诉我,还在梁头上挂着。他没有得到一本证书,也没有一张奖状,挂在梁头上的小车,要胜过多少证书和奖状啊!
当然,六五的小车很破旧,车轮还是木质废胎皮钉上去的,无法使用。早就出现了铁制轮毂和充气轮胎,旧车跟不上形势了,却他又舍不得,便一直悬在梁头上。
我考学时,还要政审,我和六五的外甥是同年考学的,他叫“于立湖”,填写舅舅一栏,他还在我面前炫耀六五的革命经历,讲支前的故事。我肃然起敬。我的舅舅早亡,没有他填写的“社会关系”好。
三
胶东荣成,有一个村落,叫“南我岛”,这个岛村,原名叫“南倭岛”,在明代,倭寇浪人经常骚扰,且占岛侵扰百姓,祸害乡里,是在戚继光领导的抗倭明军的打击下,才清除了“倭患”,后来更名为“我岛”,宣示了主权。如今,这个村落已经成为红色教育基地。尤其是在解放战争时期,南我岛还是共产党的胶东物质转运站,更是名声显扬。我们村的支前小队就是从南我岛装上物资,往前线运输。六五还提到这个村子,他的小车就装了两箱手榴弹,外面用粮袋盖住。
南我岛这座转运站,在抗日时期就成立了。1940年2月,日寇全面占领山东辖地,在4年的抗战中,中共荣成县委在南我岛建立了地下交通站。这个村落距离天然良港俚岛港非常近,港口三面环山,位置非常隐蔽,而且这里距离解放军第一个兵工厂——大连新建公司的海上距离最近,是解放军战略物资运输的重要港口。淮海战役的大部分武器弹药都是从这里运往前线的。一旦大船靠岸,渔民们就用小舢板运输到南我岛一带的渔村农家储藏,据说,南我岛家家户户都是物资存储库,在这里,依然存留着“国家记忆”,家家户户都把小车作为图腾,会绘制图画,会保留实物,以纪念抗战和解放战争的伟大胜利。
陈毅元帅曾深情地总结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粟裕将军也说过:“华东战场特别是淮海战役的胜利,离不开山东人民的小推车和大连生产的炮弹!”
小车,在胶东人心中,是一抹最鲜亮的红色记忆,不可磨灭。现在,在南我岛村还将原址修葺为“胶东东海转运站纪念馆”,门楣上镌刻着“薪火相传”的匾额。走进纪念馆,房间陈设着曾经村民使用的农具家具,一切如旧。最显眼的还是那些曾经飞奔到淮海战场上的小车,有的车上还要弹痕,这是一份战争岁月的深刻记忆。
胶东人,把自己的家扎根在海边,又用小车,把对革命的忠诚之根,栽植在华东这片土地上,为岁月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印痕。走进南我岛村,和村民说起这段历史,他们异口同声“来之不易”,是啊,忆往昔峥嵘岁月,胶东儿女多贡献!胶东是革命老区,老区的人民最淳朴,他们没有什么财富,但那辆小车胜过所有的财富,这是历史的财富,是革命的标志性财富。
走进南我岛村,有一溜民房的院墙很特别。墙壁是用海边的鹅卵石为主要材料砌成,墙壁上镶嵌了很多抗战和解放战争时的遗物,包括小舢板的船板,水壶,水缸子,划桨,瓷器等,尤其令人注目的是还有好几架小车。小车是木制,为了防止风化,砌墙时做了清漆处理。站在这一溜儿院墙前,仿佛看到一群支前的民工们,推着吱吱呀呀的小车,向战火中走去,一身农装,一顶破旧的草帽,一根“车攀”(用来搭在脖颈上的麻绳编织的长条布),一条拉绳,粗朴的装饰,简单的工具,助力前线,拿下了革命的胜利。
魂魄有寄托,胶东人的生活,以及他们的革命精神,就寄托在这一架一架的小车上,从一个时代一直走到了今天。
我的同学“兆灿”是个画家,曾接受南我岛村民的邀请,免费为村民绘画“小车”,出了系列作品。他说,他对小车有感情。我说,小车有了历史,有了故事,笔下的色彩才凝重。
可惜的是,我曾听六五哼《小推车》这个曲子,歌词好像忘记了,就是哼哼曲调,大约就是车轮吱呀的声音。六五说,是路上民工编的,主要是为了打发走路的寂寞。我觉得,这样的红色歌曲最嘹亮,是革命的行进曲。
《小推车》是否被红色革命歌曲收录,不知。但这样的歌曲,一定会响在胶东人民的记忆里,响彻在曾经的时空中。
在60年代,曾经流传一句话“小车不倒只管推”,这是退伍军人杨水才回村推着小车带领乡亲们改造村貌的一句名言。
作家沈从文还写过小推车,留下了“独轮车虽小,不倒永向前”的诗句。
小车啊,你是曾经日子里的滚滚向前的旋律,你发出的吱呀声音,就是一首长诗,轮子上转动着灵魂的音符。
令我最感慨的是,胶东的小车,没有现代导航设备,但一开始就跟着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前行,胶东人的精神境界,比导航管用,红色方向永远是历史的最美颜色,也是最准的导航。从胶东的海边,一路逶迤,抵达徐州战场,没有走歪一步!这是我所知的我们村的小车队走过的最光荣的历史。
2024年8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