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浒湾油面(散文)
一
穿过河堤,小桥,再走一小段马路,马路的左边就是浒湾粮管所。粮管所加工厂就在粮管所大院的最北边。那是一个小小的工厂,主做浒湾油面,纯手工制作。我曾经站在工厂门口偷偷往里瞄过一眼,依稀记得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中间有一条长而宽的案几,两边站了些男男女女,在那里揉面,揉得荡气回肠。还有一次就是偷偷溜进加工厂的院子里,里面晒着面,长长的面条蜿蜒在竹竿上,如流水似的垂落而下。这是我对浒湾油面制作的惊鸿一瞥,当然制作方法远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浒湾油面用料讲究,参与其中的不仅有优质面粉,还有精制薯粉,面粉与薯粉两情相悦,成就了浒湾油面的美妙口感。既然叫油面,断然少不了油,不是受浒湾人万般宠爱的菜籽油,也不是金尊玉贵的猪油,而是高贵的茶油。茶油在浒湾,只倾心油面,要与油面相伴到永远。还会有盐,既可调味,也有助于保存,盐虽少,却功不可没。当然配方不是一成不变的,根据季节、温度、环境会做细微的调整。其中三期发酵是关键。发酵,是时间的沉淀,有的时间是用来浪费的,有的时间是用来沉淀的。能被发酵的东西自有妙味,如酒,如酱油,还有豆豉。发酵,酝酿了浒湾油面的丰厚与细腻。最后手工精制、微风晾干,浒湾油面大功告成。
晾晒过程中,因院外是田野,那里有花有草,还有梨树,桃树等。春天,春风会飘来几片桃花或梨花;秋天,秋风会飘来几朵菊花或桂花,它们把一缕芳香送给油面,于是有时油面会散发隐隐花香,这让油面的滋味超凡脱俗了。
浒湾油面有骄傲的资本,在明朝时已经存在,作为宫廷食品,给皇帝后妃享用,可见当时浒湾油面不仅属于浒湾这块质朴的大地,只与田野,河流,河堤,青砖黑瓦的房屋在一起,而是飞越了千山万水,去过达官显贵云集的北京,进入紫禁城,与琉璃碧瓦、雕栏玉栋、轻歌曼舞、丝竹管弦、明朝的诗和小说在一起,构成当时的一种文化,滋养过美人的肌肤和肠胃,抵达过皇家贵胄娇贵的舌尖,所以浒湾油面当时被称为“恭面”。
二
浒湾油面走到这个时代,虽不如曾经赫赫扬扬,但是在抚州这个才子之乡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只是浒湾油面产量低,价格相对贵,托熟人才买得到,所以油面的出场远不如江西米粉那么频繁,只有重要节庆,办喜事,人们才肯劳烦它。
老人祝寿,必定得煮浒湾油面,所以浒湾油面又被称为“寿面”。浒湾风俗,老人的寿面要给亲戚、左邻右舍都送一大碗,讨个喜庆。哪怕是再穷的人家,这碗面不能少。风俗的传承是浒湾人坚守的结果,风俗也让一个地方显得更有人情味。煮寿面虽不如做酒席声势浩大,但是也得忙乎一阵,提前备好炉灶,食材,一大早割了肉,炉灶架在院子里,亲戚来帮忙,洗菜,切菜,送面。过喜寿的老人穿着新衣,坐着大堂,享受小辈的祝福,聆听厨房热闹的声响,感受生日的喜乐。
寿面的做法是——先炒臊子,有瘦肉,香菇,木耳,笋片,黄花菜等,汤底用骨头汤,面煮好,捞起,舀上骨头汤,再舀上一大勺臊子,用大汤碗装。臊子覆盖于面条之上,姹紫嫣红,让寿面富丽堂皇,散发出泼天的香,对我们小孩子而言是一种无可抗拒的诱惑。那时,美食就是深渊,我愿意深深沦陷。
主人家盛好一碗,赶紧送出去,送到的人家,要用自家的大汤碗来装,说两句吉利的话。得到的人家,每个人都挑一点吃,沾点喜气。我们家人多,每次只能吃到几根,总不尽兴,盼着有人天天送寿面。隔壁的李奶奶过六十寿时,我家得到一大碗寿面,那次大姐他们几个跟着外婆和母亲做客去了,家里只有外公、大哥、二姐和我,外公只挑了一根尝尝,那次我吃得无比酣畅,齿颊留香,那晚的梦都香甜。
三
在浒湾,男方第一次上女方家,一定要吃一碗油面。
大姐夫第一次上门,带来一挂香蕉,一把糖果。大姐夫给我们每人分了两粒糖果,我觉得大姐夫真好,盼着大姐夫常来。糖真甜,糖纸真好看,五彩斑斓,我把糖纸拉平,夹在书里,每次翻书,好再闻闻糖残留的甜味。父亲、母亲、大姐陪大姐夫说话,外婆去煮面,让我去厨房帮忙烧火。二哥、二姐在大堂蹲着,死死盯着桌上的香蕉,没有母亲的发话,他们不敢拿香蕉吃。香蕉那时是稀罕物,我想母亲是要送人的,所以没有打发我们吃。
我烧火,外婆煮面。这碗面虽然没有寿面那么丰富,但是也放了几片五花肉,几粒油渣,还磕了一个鸡蛋,几片小白菜,夹杂在雪白的面条之间,如花红柳绿般的好看。我眼巴巴地看,肚子“咕咕”响,那时总觉得饿得慌,好像从来没有吃饱过。
煮熟后,外婆先挑了几筷子,装入一只小碗里,还有一片肉片,两粒油渣,捧给我,让我躲到院子的角落赶紧吃,别被哥哥姐姐瞧见。我捧着那小半碗面,如捧着绝世珍宝,欢喜地跑出院门,躲到院外,靠在院墙上吃。我吃得像个贼,惴惴不安,又有着激动人心的酣畅,边吃边担心二哥突然窜出。他吃好菜从不肯让着我,平日又挺惦记我,十分钟没有看到我就要找我玩。若被他撞见,他势必要“哇啦哇啦”,气得跺脚,尤其父亲在家,他更会“胆大包天”,借此吵闹一番,以此得到一点好处,或一点零花钱,或几粒糖果。我三下五除二,囫囵吞枣似的赶紧吃,吃完,深吸一口气,看着对面的桔子树,好不惬意。
平日里家里有时也会煮油面,做法非常简单:煮熟,碗里倒入开水,放点酱油、猪油,撒点葱花,把煮熟的油面放入,这是浒湾人最常见的油面吃法。那碗油面,可谓真正的清水寡面,就像一个没有化妆的素衣女子,看着朴素,却也不失动人之处。油面散发着热烈的葱香,仿佛裹挟着春天的气息,汹涌而来。这碗油面,最家常,也最醇厚。
四
时代的纷扰造成人心的动荡,欲望会切割人的情怀,谁还能安心手工制面,产量太低,盈利太薄,如何支撑沉重的生活。浒湾油面最终由机器代替手工,在金溪县城遍地开花,让浒湾油面曾经的光环跌落神坛,味道一落千丈,仿佛贵族流落民间,只是头衔犹在,到底气派今非昔比,这是时代发展的宿命。机器做的浒湾油面只是披上了浒湾油面的外壳,本质已然改变,曾经的浒湾油面难道只能沦为一种精神记忆?
依然有人惦记从前,坚持手工制做浒湾油面。表舅就是如此,三十年前,别人纷纷去南方打工,他安心呆在浒湾做面,当粮管所加工厂不在,他把自家的后院作为浒湾油面小作坊,把手工制作许湾油面当成生活,当成理想。
母亲每次回浒湾,都会到他那里买十斤油面。每次回抚州,母亲都会为我做一碗浒湾油面,那个味道,让我怀念往昔,遥想浒湾油面在明朝时期的荣光万丈,想起当年粮管所加工厂的峥嵘岁月,想起外婆偷偷地让我吃小半碗面的情景,瞬间,有泪从眼角渗出,心中流淌着一股柔情。那些年,离开抚州,我总会带上几包表舅做的浒湾油面,也是带走一份故乡情。
表舅一做二十年,别人在外面打工赚了钱,纷纷回浒湾盖房子,而他依然住在简陋的老屋里。亲戚朋友不解:手工做面又累又赚不到几个钱,图什么。他就三个字——我喜欢。声音虽小,却那么有力。别人都说他傻,我却觉得他淳朴,可爱。
几年前,表舅一家搬去金溪。浒湾都空了,他做的油面要卖给谁?表舅在金溪开了一家食杂店,不再做面。机器做的浒湾油面又好看又便宜,他就是做了又有几个人买,只有中老年一辈的浒湾人,才惦记那个味道,只是他们有的过世,有的散于各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
走近生命的秋天,我怀念一切手工做的美食,我一方面享受着现代工业带来的便利,一方面老惦记往昔的味道,我觉得自己很矫情。我总是渴望回到浒湾老屋的大堂里,与哥哥、姐姐坐在八仙桌边,等待哪家老人过寿,送来一大碗油面,然后我们疯抢,那个滋味,万般的好。我的愿望是如此坚定而固执,我揣着这个愿望行走在炎热的夏天里,如揣着一把扇,摇动间,凉风习习,心境温润。
时光是会沉淀一些东西的,也会淘汰一些东西的,如浒湾油面,我相信某一天,民间的手艺人还会重新拾起手工,打造浒湾的古老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