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云水】老织布机,经纬线间织就情爱地久天长(散文)
一
咔哒咔哒的声响,不仅是老织布机的歌唱,也是为娘在伴奏。
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没有间断过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在我家小小的院落里,从西屋传出来。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牛羊的声音,还有人们的说笑声交融在一起,如一曲交响乐,在村庄里,欢乐地飘荡着,飞旋着。
娘不知昼夜地忙碌着,那时,娘刚刚结婚不久,还在新婚时候,也还没有我呢。娘美丽得好似画中的女子,美丽娴雅,温良,娴静的女子哟。娘她绾着一头的黑发,乌黑乌黑的,油亮亮的。一根红色的头绳扎在乌黑的发根上,乌溜溜的辫子盘起来,就用一只发簪子,随便地那么一簪,干净又利索,俊俏又大方。娘的脸儿上总是挂着微笑,眼儿汪汪得好似清澈的水池,溢满深深的情,粉白的脸儿,一笑一只酒窝窝,现在嘴角边。
那时,娘的公婆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都还在,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身体还算硬朗。娘进了门,就开始了照顾公婆,打理家务。尤其是,每天伏在织布机上,织布。咔哒咔哒的织机声,从此增加了温柔,增添了甜蜜。那声音是我熟悉的声音,因为我在娘的肚子里,就习惯了那声音,也喜欢上了那声响,好似音乐一样。一天听不到,都感觉不适应了,娘直到生下我的前几天,依旧在织布。
后来就有了我,娘没有因为有了我,而停止织布,相反,娘更加努力地织布,娘在加倍地织呀织,一匹布又一匹布,从娘的手指间织出来。
娘总是将我哄睡,再去织布机旁,去继续忙着。娘边忙边叫着我的名说:“根儿呀,娘的宝儿,睡吧睡吧,娘织布嘞。”娘说着,就唱:“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也不知为什么,娘最后总是要唱上几遍“你开布庄来我织布”,翻来覆去唱上好几遍,娘唱着,心里蜜一样的甜呢。
那时,庭院里的桃花开得正盛,一只只燕子,飞进来,寻觅着老屋,准备筑巢。那时,奶奶还没有很老,爷爷也还能劳作,奶奶摇着纺车,纺线线,娘就用老织布机,织布。
娘穿着蓝底白花的衣裳,灰蓝的裤子,坐在织布机前。全部的机身,都是木质的,原色的木质,给人平和与温暖。一眼看过去,很是顺眼呢。娘坐在织布机前,身子也稍稍倾斜着,双脚不停地交替着不停地踩踏着,双手也不停地轮换着操纵机杼和梭子,翻飞的双手,往复穿梭着,动作娴熟,好似弹着一架钢琴似的。让以后大了的我,总是想起那首木兰诗:“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而那时,我还小,母亲还很年轻,家里爷爷奶奶也都能帮着娘一起来纺线,来织布的。而且,家里还经常请有几个临时帮工的,因为要想完成织布,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一个人是很难来完成的。爹要常年在外去“跑布”的,这里的“跑布”就是当地人说得去销售布匹。而且,爹在县城还开着布庄呢。
二
别看在咱们当地这织出来的老土布,还不算很值钱,因为家里就可以织布,虽不能说家家户户都织布,但是,一个村庄里,也是有几家的。必定是乡里乡亲的,又是当地自产的土布,因此,价钱,不算贵的。因为卖不上价钱,曾一度的老土布成了积压货,因此爹要常年在外做销售的。什么南方的绸缎,北方的普通布匹,还有就是当地的土布爹都销售,在县城有布匹庄,自己也经常到处上货或是销售。
该说娘用不着那么辛苦织布的,可以跟上爹去县城做生意的。可是,娘离不开家的,也放不下织布,更是有爷爷奶奶两位老人要照顾,还有我,太小,也离不开的。
于是,娘呢,就担起了所有家务,也因此,开启了在家里织布的生涯。
这种老粗布纺织起来,并非易事,那是我们家一直以来的产业。爹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织布,也就是从爹的爷爷奶奶就开始织布了。现在说来,那老织布机很落后的,而在当时,可是很先进的呢,家里有张织布机,那可是相当好的人家了。
说起,织布,其中的一些工序是相当复杂的,比如前期的轧花、弹花、纺线、络线之前的浆染、经线、刷线等等,工序一个个繁杂还不算,就是,单单的织布这工序吧,也要经过作缯、闯杼、吊机、栓布、织布、了机等十几道工序才完成的。
这种老织布机,样子也很是传统,好似大木床一样笨拙的大大框架,落地放置在窗下。它的一端是机头,布满了经线,机头也就是线柱子,在它的两端有六个翘,用它来控制着机头转动。离机头不远处安装着竖立的框架,他的作用可是大了,由它来通过上方的横木棒向下引绳提拉两个缯,所谓的缯,它高大概是二十厘米,与机头差不多宽的一个长方形线刷。娘总是坐在织布机这一端的布柱前,双脚轮流踏下踏板,不停地踩踏着,使得缯分出高下,均匀穿过细细缯眼的经线便被分为两层。就在这缯的上下移动,经纬线交错之间,通过机杼一匹匹布,好似云朵一样从织机上飘出来。
那时,爹天天出去销售布匹,娘就在家不停地织着布,村子里的人也将自己织的布匹拿来让爹去帮着销售,村里人在家里也是互相协助的,帮着上缯,而且,家家户户不同的分工,有纺线的,有浆线的,有织布的。
娘总是喜欢自家来做,自己忙不过来,就请来几个帮工,都是临时的,帮着忙些紧要的活,大多时间,娘自己来做,就算是浆线这样的重活,娘也是经常的自己来完成的。
浆线,也是织布工序里的大工程呢,有句歌谣叫“浆线子,洗衣裳,看看谁家运气畅”。也就是说浆线,最怕的就是阴雨天,一旦上了浆的线干不透,就会发霉,织出的布不仅颜色发污,且,不结实了。因此每次浆线,都要选择一个好天气,清清朗朗的天,万里晴空。
清晨,娘梳洗好后,就去和好面,一盆面娘放进盆子里,反复拿捏着,不断换水,直到留下一块面筋为止。浆线时,用白浆浸透棉线,再及时晾晒,在不湿不干时把线一根根蹾散,不能让其粘连。那时爷爷还能帮着忙一些呢,奶奶也跟着忙些,我呢,已经会走路了,跑前跑后,瞎忙活。
尤其是,晾晒时,满院子里的线,一挂一挂的,飘逸缠绵的样子,真是看着心里发痒,很想拽着打秋千呢。
三
鸟儿在啼叫,哒哒机杼声,鸡声犬吠随着风儿在村庄里缠绵成美妙的旋律。娘,忙完了浆线,又去西屋织布了,咔哒咔哒的织布声很快就与鸟声混成一团,悠悠地传出院子里,飘在村庄的上空。
爹继续经营着他的布庄,经常地要买各种布匹的,什么南方的绸缎,北方的普通布匹,还有就是当地的土布。这土布很受欢迎的,也正是娘用老织布机织出来的布匹,有纯白色的,也有格子的,红白间,粉白间,蓝白间,都有,再就是大格子小格子,可以做被褥,也可以做衣服,那时,家家户户,大人孩子铺的盖的,甚至穿的就是这种布。
还记得,我刚刚会说话,娘就叫我猜谜语,说:“远看像座庙,近看像顶轿,脚踩莲花板,手拿莲花闹。”问我是什么?我就笑着用小手指着织布机说:“织——布——机——”娘就高兴地笑着,继续织着布。
慢慢地,我一天天长大了,娘教我识字数数画画背诗词,后来,就送我去上学了。
夜晚,昏暗的小煤油灯放在我与娘西屋的窗窝里,娘在织布,我在写作业,我熬不过娘的,很早就睡了。等我一觉醒来,娘依然在织布,有时,天都快亮了,娘稍微休息,早早起来,白天照常织布做家务,有时候,还要去田里忙着农活。
爹一直在外面做生意或是销售布匹,娘和爹很恩爱,娘总是回忆她与爹的初见。尤其是,娘年纪大了,就越加喜欢回忆了。娘说:“根儿呀,娘这辈子,最知足的就是嫁给了你爹呐,呵呵,娘和爹真是,那叫做什么来着——”
“有缘千里来相会,呵呵,是不,娘?”娘就更是欢喜地笑着,眯起眼睛回忆着:当时,娘家里也有织布机,娘和外婆也是织布,外公在外教书。爹去娘家里收布,喜欢读书的外公竟然一眼相中了爹,外婆也对爹有好感。都说爹呢,小小年纪走南闯北的,会说话,又心善,勤劳,再就是诚信,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诚信,说一不二的,外公外婆将织好的布匹拿给爹来销售,最放心了。
娘也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爹呢,虽然上门提亲的人好多,但是,娘始终没有答应。外公外婆看着一年大起一年的娘,也是急呢。而娘总是无动于衷,说不着急呐,想多陪着爹娘几年呢。然而,自从,见了进家门来收布的爹,娘心里一动,感觉爹就是那个心里一直等待的人。好亲切,好温暖呢。
于是,少不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几年后,爹娘结合在一起,一个织布,一个做销售布匹,两个合作得很好呢。
爹知道娘更受累多一些,尤其是爷爷奶奶一年比一年老了,身体也渐渐不如从前,我的花销也越来越大了,家的担子越来越沉重了。爹在外加紧销售,每天都是不停地到处去进货卖货,山南海北继续地奔忙,娘在家里就不停地织。
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娘不停地织着布。
当有一天,我发现娘的头上有了白发,而且,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我呢,又是上学又是工作,早早走出了村庄,住进了城里,求学工作娶妻生子一路下来倒也顺利。
当有一天,娘不再用红头绳扎发,而是换上了白头绳,爷爷没了,没几年奶奶也没了,最后,爹也先一步离开了娘。娘呢,白发就更多了,最后就用一根灰白的头绳扎着发根了。
而织布机,也退出了娘的舞台,日新月异的世界,什么都在变换着,老织布机不仅退出了娘的舞台,也退出的她的织布生涯,于是,不断有新式的织布机走上了舞台,什么无梭织机,有剑杆织机、片梭织机、喷气织机、喷水织机、多相织机、磁力引纬织机等等。
娘老了,头发全都飘起雪花儿似的,那一天,很早,几天没有起来的娘突然就坐起来,她要梳梳头,要扎上她的红头绳,红艳艳的头绳扎着发根儿,扎好后,银丝颤颤地盘了起来。
最后娘说累了呢,经不起什么了,就慢慢躺下来,指着西屋说:“根儿呀,织布机,放着也没有用了,你搬下来,擦洗一下吧,我要看看嘞。”按照娘的意思,我把满是蛛网的织布机搬到院子里,我知道,很快老屋也要拆迁了,不是娘坚持着要回来住几天,老屋也是一片尘埃的。因为娘的病,始终不见好,娘坚持要出院,医生也说回去养着吧,言外之意,我也是听得出来的,心里异常难过,但是,不想让娘看出来,娘就微微笑着:“根儿呀,娘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想不开呢。”
娘就说要回老屋住几天,亲戚朋友也都说,就满足老人家吧。
我只好陪着娘回村,回到老屋住几天。娘安静地躺了几天,今儿,突然想起了织布机来,我就按照娘的要求,擦洗着,之后,就推出娘来,看着织布机。
老织布机,也很安详,见了娘,它一定也是倍感亲切的嘞。娘用尽全力抚摸着织布机,说:“根儿呀,留着织布机,你也不再用了,不如,要织布机跟了我去吧,我在那边继续织布,你爹也就能继续开布庄卖布了,呵呵。”
娘笑着,轻轻地哼起了:“你开布庄来我织布——”
仿佛间,我再次听到了老织布机咔哒咔哒的织布声,经纬线间,娘与爹的爱织就着。当晚,娘阖上了眼睛,娘脸上很安详,微微带着笑,好似花儿,好似一个孩子,她那么平静,那般的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