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老屋(散文)
我笔下的老屋,不算老屋,因为我一天没住过。但它确实是老屋,有三十多年房龄。
这座老屋建在城乡结合部,亦城亦乡。1993年,这一带还是农村,人们以种菜为生,这个村庄叫“亦村”,买地基的手续是在亦村大队部办的。1993年9月儿子出生,丈夫中年得子,高兴得忘乎所以,忘了自己是个心脏病人,忘了医生的再三叮嘱,下决心要建新房。
我是一名教师,为了上班方便,住学校办公室已成习惯,从县城调到市内,住宿成了大问题。当时,我被分配的学校(临汾八中)是一所新筹建的三无学校:无教学楼、无办公室、无学生。我只好在外面租房住,第一次租了一家菜农的厨房,老房东待我们胜似亲人,我常常哼起艺术家马玉涛那首脍炙人口的金曲《老房东查铺》。半年后,夏天来了,老房东要用厨房做饭,我们第二次搬家。房东是我丈夫的一位木匠朋友,那是一间新建的平房,在火车站铁道边上,昼夜听火车进出站的鸣笛声,伴随着地震般的大地颤抖。第三次搬家,在学校附近,新房子,很宽敞。但住了不到半年,房东儿子从部队回来探亲,父母要为儿子操办婚礼,布置新房,我们又找房子搬家。总之,一年搬了三次家。家具用品越搬越少,我们的结婚照在搬家路上也弄丢了。丈夫总是盼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那会儿想房子想疯了,买了不少建行彩票,梦想能中奖一套房子,却拿回一摞床单、毛巾。儿子的出生,坚定了他的决心:借钱也要实现建房梦!
我看他决心已定,劝阻无果,只好依了他。建房期间,儿子还没出满月,我无法到工地上去。他除了上班,还要监工。每天回来都累得趴在床上不想动,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好在有单位领导与同事帮忙,有兄弟姐妹与朋友相助,房子终于建起来了。
房子落成,完成了丈夫的夙愿。他精神倍增,每到周末,都会到新房子去搞卫生,小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玻璃擦得铮亮透明,院门的照壁清洗得一尘不染。丈夫的妹妹住隔壁,心疼哥哥,让哥休息妹妹替他干活。
1994年教师节那天,丈夫感觉心脏不适,我赶快送他到临汾市人民医院,住院后进行各种检查,主治大夫建议:要赶快到北京大医院做手术,不能再拖了!我立即托北京亲戚联系医院,抵达后顺利住院,决定做心脏二尖瓣置换手术,请了闻名北京医学界的“一把刀”王冬青医生,各种检查结果出来后,王医生说;“不只是二尖瓣钙化,整个腹腔全是血液,心脏收缩无力,血流无方向,手术的成功率很低,还救不救?若要抢救,在手术协议上再次签字。”我必须要救他!那怕能活几个月,也要救!手术进行了十几个小时,王大夫说:手术成功。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在观察室,因伤口渗血不止,丈夫最终撒手人寰。丢下他用生命建成的新房子,永远离开了他一双心爱的儿女与七旬老母。
新房子离学校太远,为了上班方便,我只好带着俩孩子住进学校一间办公室,在学校安了家,从此过上“以校为家”的日子。
新房一年年变老,像妙龄少女变成丑陋的老妇人,满脸沧桑。风吹日晒,失去原有的光彩与体面。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照顾老屋。多亏丈夫的的妹夫,一位宽厚豁达的退伍军人,帮我照顾老屋三十余年。他曾找到一户厚道人家住进来,说房子没人住容易坏。有人住,开窗开门通风透气,房子还结实。妹夫说得有道理,一切由妹夫安排。这家租户住了十年,买到房子搬走了,老屋又在寂寞中度日。老屋像一位老人,各个器管都在衰退。老屋的水道、电线都在老化,需要维修置换。因此,近几年每年动工。
1997年,学校集资建房,亲朋好友都劝我卖掉老屋,在学校买楼房。一来我凑不够钱,二来外面有房的不允许买集资房,看来只有卖掉老屋这一条路了。小姑妹与妹夫找了九户买家,每次谈到签字时,我就犹豫不决,拖延时间。真要卖掉老屋吗?我脑子里全是他建房时忙碌的身影,拖着病体到处筹钱的模样,想起他在病床上对我的殷切嘱咐,我又反悔了!三番五次,再没人提卖老屋的事。
老屋是我的精神寄托。我总觉得老屋里藏着丈夫的灵魂,走进小院,我的心是安详舒适的,精神不再空虚寂寞,总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我遇到艰难时,会去老屋的小院门庭下静坐,心灵恬静,大脑冷静。我在心里与他对话,向他诉说面临的困惑,想听听他的意见:学校集资建房,属福利房,价格便宜。在申请表上有一栏“有无私房”,我不敢填“有”,又不敢“无”。填了“有”,搬出学校,姑娘上学远,儿子上幼儿园更远。我无分身术,上课、做饭、接送孩子无法安排,你说我怎么办?你说话啊!你一走了之,撇下我们母子像暮秋的树叶在风雨中飘忽不定。现在遇到买房机会,我该不该努力争取?我眼泪流干,嗓子喊哑,没人回应。墙头的几株草在风中摇摆点头,这是他在答应我集资买房吗?一定是他点头答应了!我赶回学校,向领导说明自己的实际情况,正直善良的校长答应开校委会研究。校委会讨论得很激烈,有少数人强烈反对:“有房的不能享受集资房,这是咱们已定的条件。”大部分校委会成员人认为:张新莲老师是八中元老,最早来八中的教师,学校三次搬迁校址(学校在外面租教室),张老师克服住宿困难,每天往返在出租房与学校的路上,风雨无阻,没耽误过学生一节课。课余时间,带领学生参加建校劳动,张老师积极肯干,吃苦耐劳,师生都有目共睹,当时学校领导在会议上表过态:“参与建校劳动,带领第一届学生转战南北的教职工,将来建房分房有优先资格。”会上有人补充说:“张老师一贯工作踏实,教学成绩显著,两次获山西省劳模。儿子刚满周岁时丈夫去世,这些年一人带俩孩子,生活确实困难,学校理应对她放宽集资房的条件,给予买房资格。”两天后,校委会贴出第三批集资建房名单,我的名字赫然在列。对着万里晴空,我长出一口气:学校领导办事公正,遵守诺言,对一线教师的默默奉献给予肯定与鼓励。
得知我有了买房资格,我的两位同事马希爱与祁丽萍借款给我交了首付,后期,在银行贷了一笔款,房款问题解决了。
我遇到困惑到老屋静坐已成习惯,坐一上午或一下午,不知饿不知渴。心态平和冷静,思考问题,豁然开朗,顿时走出困境,这大概是心理治疗的效果。
老屋是我心灵的归宿。走进老屋的小院,我就有了家的感觉。住在学校的集资楼房,总感觉不是过日子,尽管楼房已拿上了大红本。心中总牵挂着老屋,觉得老屋才是我的家。
丈夫曾无限深情地憧憬未来:房子建成,在大门挂上“杨宅”的牌子,将来儿子娶媳妇儿,就在这小院里举办结婚典礼,你我坐在台上,受儿子儿媳一拜。哈哈哈!他说这话时,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发出爽朗的笑声。
他怎能想到,儿子考上北京的211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遇到漂亮贤淑的女朋友,恋爱谈了三年。一对恋人学成回国,儿子进入世界500强企业,女朋友应聘到深圳科技大学。儿子的结婚典礼在美丽的云南大理洱海边举行。儿子的发展与结婚,都背离了父亲的安排。儿子儿媳为了报答父老乡亲、亲朋好友的多年帮助,婚礼后回到临汾老家,举办了隆重的答谢宴,地点却是在饭店,而不是老屋的小院,他与我也不能同坐台上接受新人一拜。
儿子婚后生子,当然姓杨,却是在南国,家门上不会挂“杨宅”门牌。若他在天有灵,会否有遗憾,不得而知。
老屋接地气,住着踏实,不像楼房托在半空,做梦总在天空游荡。
老屋的厨房是院里单独一间房子,尤其是酷暑,做饭时热气腾腾,热气绝不会窜到客厅卧室,甚至窜满整个家。
老屋像老人,身体的器官慢慢衰老。老人可以进医院治疗,置换器官续命,老屋只能静静地老去,即使修缮,也是小打小闹,不能动了它的结构与骨架。
我年龄越来越大,像老屋一样,难以胜任修缮老屋的重任,三十多年来,多亏宽厚豁达的妹夫帮忙张罗。天有不测风云,身体强壮的妹夫患了脑梗,当时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张罗修缮老屋,上下楼梯已不可能。老屋,见证了妹夫像卫士般守护它的过往史,从年青到年老,从健硕的体魄到患病的身体。
老屋,有邻居海军专业修缮。年青时的海军,干活利索,仔细到位,木工、泥匠工、修理工样样在行,一人顶几个人干活。如今,海军已是子孙绕膝,日渐老去。老屋,熬老了多少人,它却巍然屹立。工人海军说,这老屋钢筋用得多,优质水泥、砖块,地基扎得又深、又牢固。唉!当年建房的他,为他的“杨宅”真是舍得下血本,计划千辈万代住在这里啊!
女儿结婚生子,女婿是一位优秀的转业军人,是有担当有责任的优秀青年,见周围邻居都建起二层、三层,与我商量后,张罗着建起二层,原先是四间房,现在是八间房,成了二层楼。外孙在老屋出生,现在已上大学,他没有见过最初建房的外公长什么模样。孙子快要出生,更见不到爷爷的模样。小姑妹经常说:“我哥要在世,不知高兴成啥样了。唉!他没这命,孩子们也没这命啊!”
儿子女儿每次度假,都会带着孩子看望老屋。他们像父亲生前一样,为老屋打扫卫生,整理小院,擦洗照壁与门窗玻璃。他们凝视着老屋感慨万千: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父亲用生命建造的老屋,三十年来为我们遮风蔽雨,帮助我们度过各种难关。我们要时刻铭记父亲的教海,感谢父亲的恩泽。看到老屋,就像看到父亲慈祥的面庞,使我们增强了前行的勇气。儿子女儿教育孩子们,要继承爷爷的遗志,做一个正直勤劳的接班人,不辜负爷爷与老屋的厚望,把优良家风的接力棒千秋万代传承下去。
老屋在三十多年风雨飘摇中巍然耸立,像在守护着建房者的后人,又像在履行当年对主人的承诺。老屋是有感恩心的,它陪伴着主人的后代一路前行,不管道路多坎坷,不管暴风骤雨多嚣张,只要老屋在,主人一家就平安幸福。
感谢您——我的老屋。
2024-8-7临汾卧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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