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礼在落云村(散文)
鄂南深山间的落云村,简直就是一个异世的桃花源般的存在。村里的祖先最初在明朝由中原迁入,为客家人的一个分支,其生活习惯、待客礼仪一直保留客家人的风俗。很多年前曾到那里做客,对其待客之道至今印象深刻。
一
青山与田野,小桥流水与村庄,牛与篱笆组成了落云村人生活的背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落云村人的生活方式,一切仿佛游离于浮世之外。平常日子里,落云村是安静的。一个客人的到来,让村庄离俗世更近,与外界有了某种联系,让村民四平八稳的生存状态变得鲜活。所以,家里来客,对落云村人就是一件喜事,曾经设定的生活程序暂停,一切只愿围着客人转。
主人热情地请客人就坐,音调很高,很兴奋。把家里最好的椅子端给客人坐,如果椅子上有灰,赶紧用自己的衣袖擦干净,弄脏自己的衣服不要紧,别弄脏客人的衣服。再奉上一杯茶,茶不是茶叶泡的茶,而是一大搪瓷缸的糖水。糖水,就是落云村人待客的茶。落云村人认为茶是苦的,把苦茶给客人喝,不是让人家吃苦吗?村民有着自己朴素的理解。那杯糖水不是一般的甜,而是相当的糖,一杯糖水喝完,杯底还残留着好些白糖,可见主人的实在。一杯糖水,是迎接客人的基本礼节。糖水,是简单的,因为甜而绽放光芒。甜,带着村民对甜蜜生活的无限向往和美好的精神追求,所以这杯糖水,显得特别隆重而华美。
若是过年,茶就由糖水变成一大碗泡米花。
年底,家家都要爆很多米花,用大箩筐装,用以待客,就像闽南家家都要备茶叶一般。有客,抓一把米花放进大碗里,搁很多糖,“哗哗”用开水一冲,米花瞬间变软,碗上架上一根筷子,这是村民过年待客最好的茶,称为“米花茶”。米花茶,是糖水和米花的结合,是村民对客人的一种礼遇,也是一种节日关怀。
还有一种特殊的茶——糖水卧鸡蛋,是为体弱的老人而准备的。水烧开,打两个鸡蛋进去,煮熟,放白糖,就是糖水卧鸡蛋,这是落云村人心目中最有档次的茶。
鸡蛋于现在,也许是平常之物,在我青少年时期,却荣光万丈。记得张爱玲的小说《十八春》里有一个情节:世均第一次到曼贞家,弟弟杰民送来两碗糖汤卧鸡蛋。我们老家叫糖水卧鸡蛋。小时候家里有谁过生日,外婆就会煮一碗糖水卧鸡蛋。不管在上海还是在我们江西,糖水卧鸡蛋都是作为点心而存在,但在落云村却被视为茶,可见当地人对茶的定义是广泛的。一碗糖水卧鸡蛋很漂亮,明黄的蛋黄像油菜花般的灿烂,被白色的蛋白包裹着,很明媚,格调温暖,美感纷呈,把温暖与美呈现给老人,这是尊老的极致体现,也是落云村人对这道“茶”的深刻注解。这道特立独行的茶,独立于落云村这块深沉而朴实的大地上,勾勒出客家人曾经的情感密码与生命轨迹。
二
客人来,主人一定会热情留饭,哪怕就在邻村,很近,也要客人吃了饭再回去。如果客人不肯留饭,女主人会苦苦相留,如此热情,让客人难以抗拒,于是就留下了。
见客人肯留饭,女主人喜滋滋地杀鸡,男主人乐颠颠地去割肉,买鱼。女主人麻利,很快就整出一桌菜。炖猪肉肥瘦相间,鸡肉丰腴白嫩,切得非常大块,大得令人惊叹。落云村人认为,待客,肉一定得切成大块,切小了是对客人的不尊重,是小气的表现。村民不喜欢到城里的亲戚家做客,肉切得那么小,塞牙缝都不够,小家子气,给客人吃就要舍得,要大方,这是落云村人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待客之道。
吃饭时,请客人坐上位。落云村人对吃饭的位置很讲究,上位要给家里最年长的人和客人坐的,小孩子绝对不允许抢位子。如果是男客,一定有酒,还会叫上两个相好的哥们陪酒。落云村人家家都会做酒,几乎都是为了待客用的。主人不停劝酒,要让客人喝到尽兴,边喝酒边划拳,吃饭的气氛高涨。若是女客,就吃饭,给客人端上一碗饭,那碗够大,有城里两个小碗那么大,饭堆得如小山般高,压得很实。主人殷勤地为客人布菜,看到客人吃完一碗,抢着为客人添饭。如果客人表示不吃了,会关切地问,怎么吃一碗就饱了,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生怕客人吃得不满意。乃至看到客人真诚地表示确实吃饱了,便憨厚一笑,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说,这样的碗,我可以吃三碗。
若是客人有急事要赶回去,坚决不肯留下吃饭。女主人就赶紧点火,煮上两个鸡蛋,让客人在路上吃,反正不能让客人空着肚子回去。
三
正月间,落云村人喜欢拜年。拜年,是落云村人非常重要的习俗。出嫁的女儿到娘家拜年,外甥给舅舅拜年,孙子给爷爷奶奶拜年,关系好的村民互相拜年。年的气象是宏阔的,拜年为年注入一股力量,把年搅得风生水起,让年丰盈有趣。
因为正月间没有菜卖,家家在年前会做很多腊味——腊肉,腊鱼,腊鸡,腊鱼,腊鸭,腊猪脚等。鄂南的腊味为柴火熏制,挂在厨房火笼的挂钩上,日日烟熏火燎,待腊味熏好,旷世漆黑,油脂四溢。除此,还要做薯粉坨,打糍粑,做油豆腐,都是为了招待客人而准备的。
做薯粉坨是年前的大事,是落云村人过年和招待客人必备的点心,取团团圆圆之意,如饺子对北方人那么重视。薯粉坨做法繁琐,风味独特,少则要做上百个,家里客人多的,要做几百个。这道薯粉坨,考验女人的手艺,也关乎面子。尤其是老人,看女人能不能干,除了看她的鞋垫绣得好不好,就是看薯粉坨做得好不好吃。有的人家因为薯粉坨做得好吃,名声在外,竟然上门提亲的不少。这是落云村人的可爱之处。所以落云村的女人很重视薯粉坨,不考虑别的,要是做得不好吃,是很丢人的。落云村人把脸面看得比吃饭穿衣还大,可以丢东西,丢钱,就是不能丢人,这不是虚荣,让客人吃得开心,是一种真诚的待客礼节。所以女人们为了薯粉坨的馅料那真是千挑万选,要精心准备许久的,种地瓜比种稻谷还用心。
正月初二开始,乡村的小道上,一天到晚都有人走动,他们穿着新衣,手里拿着礼品——桂圆,红枣,饼干糖果之类,东西不值钱,但是过年上门不能空手,否则就是不懂规矩。
客人来,饭菜还没做好,先上一碗薯粉坨,给客人垫垫肚子。硕大的薯粉坨,珠圆玉润,香得钻心钻肺,在客人心中是颇有分量的,其重要性不输于大鱼大肉。
女人们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给拾掇出来。天气冷,为防菜凉,做好一道菜,就请客人上桌,边吃边上菜。男人陪客,女人在厨房忙着。落云村风俗,过年家里来客,女人是不上桌的,何况女人也没工夫上桌。小孩子也不能上桌,小孩子不懂事,会胡抢,如此客人就吃不到嘴里。待所有的菜上完,只剩残汤冷炙,女人胡乱打发一顿,又得忙着收拾。但是女人毫无怨言,只要客人吃好喝好,夸赞她做的菜好吃,她就特别满足。
客人远的,主人一定请留宿,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客人,把家里最好的床单、被褥拿出,他们是把客人当成一家人,那份真诚是掏心掏肺的。有的女主人,总盼着客人多住两天,客人要走,拼命拉着人家的胳膊不让走,绝非虚情假意,绝对真心实意。
客人回去,主人一定要回赠礼品。若是城里的客人,就给腊肉、腊鱼、小鱼干、自种的菜蔬等,这都是在城里买不到的,用大麻袋装,怕客人提不动,男主人会一直送到车站。若是农村的客人,就回赠两瓶酒,几包糕点之类。不管是什么,绝对不能让客人空手而归,否则就是失礼。看到客人离去,主人一直目送,挥手,盼着客人下次再来,直到看不见客人的身影,才去忙乎自己的事情。
落云村的那些礼节,是风俗传承,也是乡村情怀,透着温度。如今,我离落云村如此遥远,它是否依然如初,还是已经变了模样,曾经的礼节是否保留,还是随着一代人的老去而消失。但在我的精神世界里,会为这些礼节保留一个永久的空间,因为那些礼节如一个红泥小火炉,古朴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