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宁静】尘封千年(散文)
一
墓穴里,阳光照进的一瞬间,那执手的一男一女便都消失了,灰飞烟灭,唯余两副金子打做的面具。从面具上看,男人颧骨微凸,下颌削尖,脸型清秀。女人脸庞丰满,上额舒张,双唇微抿,端庄的神态略显一丝悲戚。
他们是一对夫妇,生活在一千年前的东北大地,那时这块土地叫辽国。一个由契丹族建立的王朝,因其居于辽河上游,故称“辽”。
公元907年,在契丹族人耶律阿保机的率领下,契丹族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由部落氏族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跃进,统治了中国北部地区,与北宋对峙了足足二百多年。这期间,契丹族创造了灿烂的文明,留下了契丹辉煌的历史,见证了华夏文明的发展过程。
然而,时代发展,朝代更替。在度过辉煌的历史时期,辽国开始走向衰落。公元1114年,崛起的女真人建立了金朝,开始灭辽之战。已经由强变弱的辽国,最终被金朝所灭。由于契丹人有黄金敷面的习俗,喜欢用黄金陪葬,出于攫取财富或是政治报复的目的,金朝对辽代所有的皇族墓穴进行了大肆盗掘,造成辽墓十室九空。一个王朝的辉煌似乎都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鲜有史料,鲜有实物见证,这对于考古学家和史学家来说,无异于是灭顶之灾。上帝关上了一扇扇门,也没打开窗户,多少年来内蒙古的考古人员一直想挖掘一座完整的辽代古墓,以揭开消逝王朝的神秘面纱。
一九八五年的七月,对于内蒙古通辽市奈曼旗青龙山镇斯布格图村的村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层山叠翠,泉水清澈,环抱一个山丘,这对本地人司空见惯,他们不看风景,只想在这里修一座水库,以便灌溉农田。推土机轰鸣着,一铲子下去,挖掘的泥土中带出大量的青砖。青砖已经令人吃惊,更让人们惊讶的是青砖之上竟然有着绚丽的彩绘图案。
一座非同寻常的大墓横空出世。上帝信守诺言,将一座完整的辽代古墓呈现给世人,打开一扇解读一个王朝故事的窗户。
二
我是前几年有幸参观了辽陈国公主墓遗址,后来又在赤峰市参观了契丹族博物馆,对这座辽墓和契丹文化有了些许的了解。
这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大墓,不知道是怎样躲过疯狂的盗墓。参与考古的人员在回忆文章里介绍说,他们走进墓穴看到许多陪葬品时,高兴的都要跳起来了。他们发现墓穴里竟然还有一块墓碑,这就不用费力推测墓主人是谁了。扶正墓碑,拂去尘土,“故陈国公主墓志铭”八个大字清晰可辨。原来,这位公主是大辽第五位皇帝辽景宗的孙女,正宗皇亲国戚。这也意味着大墓属于辽国贵族的,相当于帝王的陵墓,有助于了解契丹文化的丰富多彩。
令考古人员惊讶的是,墓室内并非是公主一人,还有一位男人的尸骨。两人并排,相偎在一起,男人的右手压在公主的左手上。两人脸上覆盖的金面具,在幽暗的墓室里闪闪发光。很快,考古人员就搞清楚了两人的关系,男人名叫箫绍矩,是公主的丈夫,也就是驸马爷,同时他还是公主的亲舅舅。这种近亲结婚在契丹文化里普遍常见,耶律氏和箫氏是契丹族两大姓氏,皇权掌控在耶律氏手中,两家联姻,耶律家的男子必须娶箫氏的女子,耶律家的女子必须嫁给箫家男子。
我对这种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不感兴趣,只是惊讶于这位只有十八岁的公主因何而亡,年长她十八岁的丈夫又是为何而亡?是一次意外灾害?还是一次难以摆脱的瘟疫?如果这对夫妻是殉情而亡,那么是丈夫因失去爱妻而殉情?还是公主追随丈夫而去?一〇一八年,在辽河上游的一个皇族家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它就像一个不解之谜,尘封在千年之前的地下墓室里。
墓志铭上二十七行、五百一十三个字,都没有揭开这个谜。人都会死,只是花季年龄的公主死得太早了,如同墓志铭上的一句话,“自古人虽皆有死,陈国公主太夭年。”
三
过去史学界有一个片面的观点,认为契丹“无文化”,不过是“羊犬之邦”。然而,金碧辉煌、珠光宝气的墓室否定了那个片面的观点。据统计,出土的随葬品有三千多件,都是极为罕见的珍贵艺术品,其中黄金重约一千七百克,白银一万余克。奢华彰显的是墓主人的身份,也说明鼎盛时期辽国的繁荣和兴盛。
这些文物中最显眼的,就是公主身上那件“银丝网络”。整件衣服是用很细的银丝线编织而成,由头网、臂网、手网、胸背网、腹网、腿网、足网等部分组成,工艺繁复,做工精细。“银丝网络”穿在内衣之上,外套外衣、腰带、银靴等,具有防止形体散乱的功能。契丹人相信“形不散神不离”,这与汉墓中的金缕玉衣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工作人员分别取下金面罩后,公主和驸马的尸骨都化作了泥水,尘归尘,土归土,曾经的爱情唯余岁月的痕迹。面具为纯金打造,与埃及法老的面具十分相似。而且面具是依据逝者的脸型“量身定做”的,这与契丹的习俗有关。契丹贵族死后,并不是立即下葬,停葬时间长且没有棺椁覆盖,到下葬时已经面目全非了,因此要用金银打造面具,覆起脸上,既保留了死者的尊严,又显示了家族的奢华。人宋人文惟简在《虏廷事实》中记载:“……用金银为面具,铜丝络其手足。”显然,金属面具在辽代贵族阶层较多使用,为了美化装饰逝者面容。
除了金银财宝,镶嵌大块玉石的马鞍最为吸睛。契丹族是游牧民族,虽然定居东北,也还保留着游牧习惯,因此他们对马格外钟情,非常喜爱马匹。这在墓穴中的壁画上反映的最多,奔马、骑马随处可见。宋代诗人欧阳修有诗描写契丹人:“儿童能走马,妇女亦腰弓。”
喜欢马,当然要好马配好鞍,因此出土的马具令人惊叹。上好的皮革,黄金白银,镶嵌大块大块的白色玉石。玉石大多是新疆和田玉,这也说明了当时草原丝绸之路的兴盛,华夏大地上贸易往来的频繁。出土的金器、银器、玉器,乃至生活日常用具,工艺考究,精美绝伦,体现了当时高超的工艺水平和独特的审美情趣,让我们看到一个骑马打仗民族的另一面,不同寻常的岁月里曾经的繁荣和兴盛。
历史发其源,文化铸其魂。几千年来的文化遗产中蕴含着华夏民族的精神基因,隐藏着“从哪里来,向何处去”的发展密码。“没有中华五千年文明,哪有我们今天的成功道路。”如今,这座辽墓出土的文物都存放在内蒙古博物馆里,吸引人们前往一睹契丹文化的风采。许多人驻足在金面具前,沉思不语,对这对贵族夫妻充满了好奇心。
他们也许和我一样,揣测着一段尘封千年的爱情故事,风风雨雨,繁华逝去,千余年来,总成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