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老家人的地瓜情(散文)
一
我的老家在胶东半岛的尖尖儿上,临海几里地,地貌为丘陵,土地贫瘠,扒开了泥,就露出碎石,但长地瓜,而且地瓜的品质特别好,水分少,甜度大,软糯爽口,因此老百姓称“福地”,这是1961年遇到地瓜大丰收,人们才这样赞美这片土地的。
在经历一次浩劫后,人们更爱足下的山地了,我听说,八十年代初分地到户,一个汉子得了一块最坏的地块,叫“兔子耩”,这块地我熟悉,记得这块地出产的地瓜最好,曾经农户都希望分到这块地里的地瓜,送地瓜时会问“兔子耩”的吗?家人都恶语咒他咒地,他却跑进地里,扒拉一把泥土,捧在手心,对地说,对天喊——我懂你!
这是土地的第二次革命,这个汉子懂得自己的土地啊,他依然捧住了幸福,他是从挨饿那年过来的,比我大10岁。
经过三年自然灾害后,出现了“地瓜孩”。地瓜孩,特指的是1961年到1964年出生的孩子,用老百姓的话说,若没有这场地瓜大丰收,宗族的根都接不上了。天不灭我,天赐地瓜。老家人凑在一起闲谈,找话题,常常拿地瓜说事,认为应该改一改对“歪瓜裂枣”这个词的解释了,瓜,不能指地瓜。出生的地瓜孩,怎么看怎么“待亲”(胶东话,可爱的意思),孩子都喜欢胖,人们统统叫“地瓜胖”,胖小子,胖丫头,就是送给新生儿的最好祝福词。胖,是那个年代最希望的福相,就像唐朝以肥为美那样。美和丑,在那个年代,并非长相,这是一个时代的美丑观。
地瓜孩,在一个特殊时期诞生,在历史上留下了苦难陡转之后的幸福感。地瓜是这个时期人们的“救命瓜”,更是孩子们的幸福出生的符号。我总觉得,地瓜孩对自己的身世更有深度理解,在最好的时光里,迎接了自己的生命,再苦的日子也不能抱怨。
二
老家对地瓜的重视,一眼就看出。区别在地蛋(土豆)和地瓜的种植面积上。地蛋放在小园种植,而地瓜要栽倒大田里长,因为地瓜可以撑起半年粮,从秋末到来年的盛夏,地瓜在农家的餐桌上始终唱着主角,这种待遇是从对生命维持的意义上考虑的,因而情钟于瓜而非蛋。
老家人喜欢琢磨事,当然也为地瓜打抱不平。一句话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话一定出自别处,老家人是不肯这样看地瓜的,一是称呼不同,几乎没人叫“红薯”,因为地瓜有的瓜瓤是白色的,胶东一带,集市上也少见卖红薯的,地瓜是主口粮,买口粮等于败家,怎么肯去卖呢。那时节,到了卖红薯的份儿,日子真的就离倾家荡产不远了啊。主口粮是靠分配的,分配获得的东西就是宝贝啊。老家人也有顺口溜:日子不求发,顿顿有地瓜。意思是不求奢侈,有地瓜吃就满足了。这是一份经过苦难而得到的情感认可。谁家接济不上吃的,可以送上一篓子地瓜,从不讲什么价钱,如果讲,那就真的是见外了。
老家人对地瓜很深情,表现在吃地瓜放接碟这个仪式上。老家有句话就是从珍惜地瓜来的,叫“吃地瓜放接碟——穷浪”,这是穷日子里的仪式感,其实,是为了盛住地瓜皮,收集起来好喂猪。地瓜浑身都是宝,农家怎么舍得丢掉一丝一毫呢。
再粗糙不值一提的食材,在老家人心中,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即使日子好了,以吃米面为主了,还是给地瓜以特殊的地位。
三
六七十年代,老家人家中有建房的,邻里相帮,要管饭,午餐和晚餐就靠地瓜支撑着。即使蒸了花饽饽,干活的人都要俭省着吃,生怕吃疼了东家,嘴上说着“尝尝”手艺,也不肯掰下一半吃的。擀地瓜面条,是最让人喜欢的餐食。
他们叫“瓜面”,不是挂面。地瓜干粉碎后,在温水里搓揉,要一而再再而三,搓揉出地瓜面的柔性,增强其粘合度。“擀下有功夫”,这是考验主妇的一句话,会不会擀面条,要看擀地瓜面的水平。轻重合适,擀面杖下才有薄若韭菜叶的地瓜面条,太粗太细,都不适合地瓜面条。将擀好的地瓜面置于玉米叶,放进铁锅的鼻梁上,猛火蒸熟。怎样鉴定地瓜面的质量呢?掀开锅盖,地瓜面上要一层白霜,才是佳品,那是淀粉在热量下的自然溢出,似秋霜却有霜白的甜度。放到碗里,要看到一层白霜,才会产生食欲。
我们距离海近,卤子就用新鲜的蛤蜊,加上时令蔬菜,敲上几枚鸡蛋。趁热呛!这是东家的话,干活的人不能客气。最后要报一下吃了“几叶”,玉米叶成为计量词,很有意思吧?如今,我和村中老人说起这段历史,他们还称赞我记得地瓜的好。
在老家,谁家去集市上买一扎地瓜粉条,周围的邻居都要笑话的。家家都有制作地瓜粉的功夫,一块粗布花包,盛住淀粉,一夜变粉条。这些都不舍得用好地瓜,一般的秋末罱(读lan)地瓜所得,真正做到物尽其用。秋冬春,做菜靠粉条,尤其喜欢“呲溜”的吸粉声音,这个“吸粉”和今天说的吸引粉丝不同,是助食的节奏。
我老家的临镇滕家镇,还坚持农户手工做地瓜粉,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品牌,在网上的销量很高。这是市级非遗项目,传承人坚持“让买家观摩做粉”,在质量上敢于亮相。
熟地瓜干,是老家的一大名吃。秋天,去山岚砍下不落柴枝,将切好的熟瓜干穿在枝杈上,一挂一挂地晾晒在院子里、墙壁上,琳琅满目,那是一道农家风景。半干,则入坛,封口,把地瓜干的蝶变交给时间,一个月后,解封,长满了白霜的地瓜干就呈现在人们面前了,赛过柿霜,抿一口,是霜的甜,且软糯,入口即甘,回味更甘。那些年,谁家有亲戚在外,都要年前大包小包地寄往城市,一包地瓜干,一包花生米,就是最丰盛的礼物,不仅仅是礼尚往来的人情,更有一种炫耀,要比在信上写多少丰收的词都要好,看得着,吃得上,这就是实惠。老家人决不能让城里人看不起,包括亲戚,礼仪和礼物,一点不能少。我母亲是晒熟地瓜干的好手,邻居觉得自己的熟地瓜干拿不出手就求我母亲,母亲从不说不,人家要还,母亲总是拒绝,说平日里人家没少帮衬我们家。母亲感恩,也影响着我,舍得拿出最好的东西待人。
我在烟台求学期间,母亲就邮寄一大包,同学分食,把我母亲夸得成了高手,我想母亲在家可能耳根都发热呢。
四
听说过“蜜饯”,可能很少人听到“冻地瓜饯”了吧?寒冬时节,特别是进入三九四九,老家人都是把墙头扫干净,切好地瓜条,在零下十几度时,冷冻,也是冷干。经过一次温度的变化,地瓜干的甜度被释放出来,且还有一股经过寒冻而溢出的苦味。吃法有两种,一是炒地瓜饯,咬着有点硬,但也带给人酥脆的口感,尤其是伴着花生米吃,一种混合的香,简直无法形容。第二是熬地瓜饯,相当于粥类,曾经吃地瓜粥,都要加糖精,吃不起红糖白砂糖,地瓜饯做的粥,甜度地道,胜过加糖。这是老家人摸索出来的“吃饭经”,日子必须省着点过,糖精也就六分钱一包,也不舍得。攒钱就要从嘴巴里抠,一分钱也要算计着花。
老家人也在小园种植黍子谷子,脱壳后不舍得煮稀饭吃,若谁家这样“祸害”小米,大家心里会把“败家”两个字相送,几乎顿顿都是地瓜粥,老家人称“地瓜洱”,大约是这个字,生地瓜做洱和地瓜干上石臼捣碎做洱,味道不同。要吃个清爽,就从炕头拿几个,打成丝;要吃个甜味,就用捣碎的地瓜末,“碓锤”的研磨,让地瓜干更加细滑,入口柔滑,舌尖稍不谨慎,大块的地瓜干容易在口腔乱跑,当然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口感。碎块大小不一样,在锅里沸腾,大珠小珠交错碰撞,还发出“咕咕”的声音,就像熬制糖品,看着眼也暖,口欲大增。
如果谁家有喜事,一定要有两个“拔丝”菜。苹果拔丝就不说了。地瓜拔丝的做法更好便捷。要舍得用花生油,地瓜去皮,放进油锅炸到金黄酥软捞出,一勺白糖被煮沸,不断搅拌,不见气泡为止,倒入地瓜上,撒上香芝麻粒,继续翻炒,使之均匀。上桌第一菜就是地瓜拔丝,主人叫“甜甜嘴”,意思是多说好话,喜庆的日子嘛,图个吉利。
曾经是没有烤地瓜这道美食的,我们这些孩子,就趁着大人烧火做饭留下的灰烬,将地瓜放进去,最好是烧柴火,留下烧炭,地瓜在热炭里备课焐熟。忘不了小伙伴,总是捧着刚刚出炭的焐地瓜满街吆喝。那时轧朋友除了将对脾气,还要互相表示,一份情意就这样建立起来,也成为我们长大的一份有温度的怀念。
老家人喜欢喝酒的,对地瓜干子酒情有独钟,如果说是喝不起茅台五粮液,他们承认,但必须辩解一句——喝地瓜干子酒有劲。这是一种情怀,就包括我,在年轻时也喝酒,喜欢县城白酒厂的地瓜干子老烧。那时,供销社的代销点就有一口酒缸,好喝的人,都有自己的专门碗,一碗下去,用不着酒菜。年底算账,谁也不赖账。老家人戏称,吃地瓜的人,实诚着呢。二者当地有没有逻辑关系,不好说,借地瓜说个“地瓜粑粑话”(胶东方言),老家人的品性可见一斑。
五
曾经,村子最雄伟的建筑,不是民房,也不是学校,而是地瓜窖子。胶东一带,每村都有地瓜窖子,隆起一溜泥堆,泥堆上留着出气筒,那是留给地瓜呼吸的通道。我们村十个生产队,我队的在东头,我们这些孩子都觉得就像排序就是第一,感到自豪。地瓜窖子里面是别有洞天,一间一间的,整齐有序,我高中毕业参加劳动,负责往窖子里端筐,没有参与摆放地瓜种,都觉得遗憾。开春,地瓜要着床,叫“席芽子”,床子下加热催芽。到地瓜芽子用完,队上就分地瓜母子,这也是几日粮,尽管不算在口粮数量里,谁家也不肯扔掉。我不喜欢吃,母亲说地瓜母子有面,软糯细甜。成人后想想,母亲是为了节省一年的口粮,给地瓜母子说了很多的好话。想想也是,连“歪瓜裂枣”这样的词都不愿出口,怎么可以给地瓜母子一句孬话呢。
说实话,我最不喜欢吃地瓜母子,母亲从不强迫,只是看望不伸手就笑笑,母亲的眼光太强大,看父母吃,我也不能搞特殊,硬着头皮,憋着气吃上一个。
什么样的日子都可以扛过去的,有了地瓜,人们才敢这样说。中华民族是从艰难走过来的,吃草根度日,不是传说,有地瓜吃,已经很好了。
记得最让人激动的是罱地瓜。这个日子是在“九秋十月了”时,山里田里的草木庄稼都收拾停当了,全公社统一选择一个日子,那叫“开山”,一般是半夜12点整通过广播喇叭发布消息。到第二天清晨,山上的草木已经光了。那时我还小,只能被母亲摧着早起,就去罱地瓜。学校此时要放秋收假的,一把小镢头,一个篓子,我们会选地块,那些肥沃地块的漏掉的地瓜多,不管好不好吃,以多取胜,一秋罱地瓜怎么也不在百来斤,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母亲切成地瓜干,晒干还过秤,每天吃一斤,算计出可以抵上几天的口粮。
我考学离开家乡,母亲还要在“九秋十月了”带着小镢头罱地瓜,切地瓜干,换粮票,供我求学。每每想起走过的求学路,我难忘地瓜给我的支持。
现在的人,特别是孩子,几乎都喜欢吃烤地瓜。我楼下就有一个烤地瓜流动车。每天傍晚散步都能听到那段广告词——
老李烤地瓜,好吃三十年,谁吃谁都夸。小伙手拿老李烤地瓜,路上定会遇见一枝花。
这个广告词有煽动性,也有隐喻,很诱惑几人。我曾问老李,他说,自家种三亩地的地瓜,每年靠烤地瓜谋生。已经坚持三十年了,地瓜品种翻新,品质更好了。烟薯25号和蜂蜜罐是他的头牌,生意一直不错。他送我一个尝尝,我不肯。我生怕恋上烤地瓜。这个年纪,有些东西只适合怀念。这是我的推辞理由。
他称我是老“地瓜孩”,我叫他是“地瓜王”。因为地瓜,我们成了见面就打招呼的朋友。
岁月变迁,有些东西总是躲在人的灵魂深处,潜伏在某个细胞核中,不经意,就会冒出来,地瓜就是这样的食物,一入口,一咂摸,就有了沧桑的味道。
我的老家如此,全国曾经有多少村庄的人们,在艰难时期,一块山芋,一段树皮,一根山草,一棵山菜,一串榆树钱……帮助人们度过了艰难,人们跟万物建立起感情,总能从艰难中找到幸福的寄托,难道不应该让我们万千珍惜吗?出自朱柏声《朱子家训》里有一句话:“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作者说这话时,并未遇到像我们在五六十年代交汇时的艰难,我觉得名句的力度还不够足,当思寻遍大地无得时,当念空腹七日无一叶之苦。我还有地瓜吃,多么幸运!
老家邻居六母的第六个孩子叫王生,是1961年地瓜大丰收年份出生的孩子,是标准的“地瓜孩”,改革开放后,他买了大货车跑长途,发家致富了,但还是不忘养育他的地瓜,借着跑车的机会,遇到地瓜造型的“玉雕”,他明知不是珍贵的玉石,还是买下来了。他作为珍贵的摆件放在正厅的看台上。他曾邀我去看。翠叶欲滴,藤蔓扩张,绿意盎然,一下子就把看台激活了。红红的地瓜,大小不一,都挂在藤蔓上,仿佛是千手观音的样子,地瓜的脸蛋绯红,就像刚刚从土里拔出来,泥土随着纷落,太生动了。生子告诉我,十多个地瓜,就像他的兄弟。他的母亲,我叫她“六母”,生了11个孩子,活下来9个。玉雕是用来审美的,地瓜玉雕,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审美格局,在生子的眼中,那是兄弟情,母子恩。生子懂得自己的根扎在哪里。他说他感恩两个时代,一个是地瓜时代,一个是改革开放时代。
在老家,说“一粥一饭”都觉得洋气了,必说“一瓜一饭”,瓜,就是地瓜,念得那么响亮,铿锵的韵味,胜过多少诗句啊!
情,总有所依。地瓜走过漫长的时光,农家情,依恋着地瓜。老家人在信念上,从不轻易改变,喜欢地瓜至今,对地瓜的态度,就是对生活的态度,地瓜曾经救命,不能忘记。除却巫山不是云,除却地瓜不是瓜。
2024年8月1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