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洞察(小说)
一
自从得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奖之后,每到初春,我都会背起画架,去风景秀美的骊山脚下写生,直到画纸用完,颜料耗尽,春花凋残,才恋恋不舍地回家——那座千里之外的喧嚣之城。
因此,每到初冬,我就开始做春之梦。
许多人赞誉我是一个很有潜力的青年画家。确实,在我这个年纪没有几个获奖的,连续获奖的更是凤毛麟角。现在,毫不自夸地说,我不能出手,一出手就获奖,拿奖拿到手发软。向我约画的络绎不绝,要给我出画册的接踵而至。这帮人就是跟屁虫,莹莹嗡嗡地聒噪,可我不理他们,只想安心作画,画出大千世界的绚烂与凄楚,画出自己灵魂深处的美丽和哀婉。我相信这些作品今后能获更高层次的奖,咋能糟蹋在这帮聒噪者手里呢?
我对自己进行了缜密的研究,得出获奖的一个重要内因就是,自己对变幻莫测的客观环境有不同寻常的观察力,有非凡的感知力,有果敢的判断力。换句话说,就是我敏感、机警、睿智,对春夏秋冬的轮回,第一个觉察到,周围的人总比我慢半拍,甚而慢一拍,我就像“春江水暖鸭先知”中的鸭子,也像“衡阳雁去无留意”中的大雁,还像“离离原上草”中的小草,我不看天气预报,不听气象分析,不信气候预测,我只信自己。
因此,我看不惯那些趴在办公室里高谈阔论的仁君,看不惯那些埋在围城里苦思冥想的诗人,看不惯那些窝在书房里熬到后半夜还在异想天开的学者,看不惯那些只会觥筹交错的醺醺政客,更看不惯那些只能在演讲台上振臂高呼的勇士……我从他们身上看不到对艺术的感悟、对生活的透视、对世界的探知、对客观的判断、对未来的擘画。他们呀,就是一群神经末梢已经溃烂的动物,缺乏起码的敏感、机警和睿智,他们被困于生活的方格中,踽踽蠕动,还夜郎自大。
每到初春,我毅然决然地逃出令人窒息的城市,去骊山脚下,吸吮无垠世界的天然能量,锤炼并提升观察力、感知力和判断力,让那些“神经末梢已经溃烂的动物”望尘莫及。
又初春,我欣欣然来到骊山脚下——蓝天辽阔,空气清新,高山雄伟,大地明艳。
当然,我来到这里也生出几多新烦恼,因为我看不惯早睡晚起的农人们,看不惯虚度时光的娃崽们,看不惯村落的沉郁和疲沓。这里的人太缺乏观察力、感知力和判断力,没有敏感、机警和睿智,也得了“神经末梢溃烂症”。
我所住民宿的房东就是一个懒散的中年人,整天熏着烟,捧着茶,翘着腿,不观察,不学习,不探究,连世界地图都不认识的他,却敢面对像我这样的高端宿客谈国际风云——美国的衰落,修昔底德陷阱,中俄的关系……滔滔不绝,我一次次讥笑也不能阻止他。唉,他靠这小民宿,挣了几个小钱,就膨胀了,似乎联合国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房东太太呢,倒是有点勤奋,起早贪黑地操持家务,可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关心,只会买廉价的食材给我们做饭,见到人民币就眉开眼笑,而对周围的山山水水毫无感知,竟不知道骊山如此美丽,更不知道它美的内涵和价值。他们的儿子呢,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及格就是万幸,可他们并不在意,更不担心,将来让儿子接这爿宿店,生活无虞。小小的宿店就是他们的世界——鼠目寸光的他们也被格式化了。
城里人被快节奏的生活困住了手脚,变得麻木了,而山里人是另外一种麻木——懒散无为、孤陋寡闻。难道人们都丧失了观察力、感知力和判断力,没了敏感、机警和睿智?
作为先知先觉的我,不能仅仅哀叹和沮丧,我有责任和义务为麻木者做点什么——用我的画作唤醒他们的观察力、感知力和判断力,恢复他们的敏感、机警和睿智,让他们溃烂的神经末梢重新开启应有的生物冲动。
二
我每天早早起床,去村头,看白雾茫茫,云卷云舒;听松涛阵阵,溪流潺潺;赏鹰击长空,莺雀嘤鸣。我贪婪地吸吮山川的光色和斑斓,灵感得到进一步的丰富,观察力、感知力和判断力得到进一步的提升。
此时此刻,我暂别沮丧,超凡脱尘。
第一天,我选择那块突兀的石头坐下,面对连绵的山峦,支起画架,涂鸦我视野里的一朵白云,一片蓝天,一畦绿地,一泓碧水,一道飞瀑,一只雄鹰……把它们拟幻成我理想的景致,折叠成我期盼的世界。在无拘无束地挥洒中,蓦地,神清气爽起来,内心深处又生出新的观察力、感知力和判断力,敏感、机警和睿智再次推升,让俗不可耐的芸芸众生望尘莫及。
两只黄雀盘旋已久,最后落在那棵最高最大的松树上,啁啾不已。哦,那棵松树上分明有个鸟窝,一定是它们去年的老屋,这对恩爱的夫妻正沉浸在返回故园的喜悦中。
我赶紧换一张画纸,要对它们的倩影来个特写,永远刻入我独一无二的“视界”里。
经过一天地努力,那松树,那黄雀,那蓝天……都一一沉淀在画纸上。傍晚,背着画架,踏着夕阳,心满意足地回民宿。
第二天,我还坐在那块突兀的石头上,看黄雀夫妇在新的一天中如何欢唱。
它们衔回一段段树枝,一根根草梗,一片片树叶……一会儿上插,一会儿下挪,上下翻飞,不亦乐乎。哦,它们在修复被风霜雪雨侵袭得破败不堪的家。
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想象它们未来的生活一定是和谐的、安详的、快慰的,在恩恩爱爱中育出一窝灵动的小黄雀。
正当我沉浸于想象时,一对喜鹊从南边飞来,围着那窝转悠,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黄雀夫妇回来了,看见喜鹊夫妇在窥视自己的窝,就拍打着翅膀,向它们冲去。喜鹊夫妇腾空而起,一个反转,从背后狠狠啄向黄雀,有几根羽毛飘荡在空中。黄雀夫妇喳喳大叫,折回头,看见喜鹊夫妇正在窝边昂着头得意洋洋地欢叫着。黄雀夫妇再一次俯冲,向喜鹊杀去。可是,它们还是被体格大一圈的喜鹊重重地踢下鸟窝。等它们再飞上来,喜鹊夫妇又休整了片刻,正在窝边以逸待劳。
最终,黄雀夫妇满身伤痕,喳喳叫着,落荒而逃,再也没有回来。
凭借敏锐的观察力,我立刻得知雀与鹊是为争窝而大打出手;凭借非凡的感知力,我立刻体会到黄雀的悲伤和喜鹊的欢愉;凭借无比的判断力,我确信这窝一定是黄雀夫妇兴建的,喜鹊是不讲道义的入侵者。
第三天,我还坐在那块突兀的石头上,要看喜鹊夫妇演绎新故事。
喜鹊夫妇衔回树枝、草梗、枯叶等,继续修葺巢窝,忙得不亦乐乎。于是,我浮想联翩,眼前呈现出虚无缥缈的万里长城,从战国开修,一直蔓延到明朝……
我钦佩于自己的浮想联翩,用沉甸甸的画笔把它们的倩影永远刻入我独一无二的“视界”里。
后来几天都是如此。
我凭借超凡的观察力和想象力,立刻判断出它们的未来是和谐的,安详的,快慰的,能在恩恩爱爱中育出一窝小精灵。
一对乌鸦从远处飞来,在松林上盘桓,一个踅飞,落到窝上。正在修窝的喜鹊夫妇伸出头来,向它们啄去。乌鸦夫妇煽动着硕大的翅膀,腾空而起,一个俯冲,就把身子小一圈的喜鹊夫妇踢了出去。喜鹊夫妇奋力飞起,落在旁边那几棵低矮的树上,唧唧喳喳,似在咒骂,哭泣,喊冤。可是,除我之外,没有谁知晓它们的悲催,更没有人会为它们洒下怜悯之泪。
我当然不能给它们伸冤,也不愿意,因为它们并不冤,它们本身就是欺凌者。
一直到傍晚,喜鹊夫妇还蹲在旁边的矮树上窥视,偶尔会发出凄厉的叫声,但始终不敢向窝边前进。天色黯然,喜鹊夫妇伴着凄厉的叫声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接着几天,乌鸦夫妇天天忙不迭地修葺鸟窝,窝越来越硕大,越来越精致。
那天早晨,薄雾刚刚散去,它们就不停地衔柔叶叼绒草。哦,它们在为窝做最后的装饰。
我判断它们很快就要生儿育女了——它们将不负这个春天。我要精致刻录这个生动的历程——也不负这个春天。
临近中午,天空中旋来一对苍鹰,它们的羽毛更光洁,飞行更急速,叫声更高亢,倏地落在鸟窝边,高昂着头,呱呱叫个不停。
我敏锐地判断,它们是一对年轻的恋者,正为寻到这个新房而欣喜若狂。
那对乌鸦衔着柔叶回来,窝已经易主。
它们当然不愿意拱手让出胜利果实,就向苍鹰冲来。苍鹰扑棱着翅膀,昂然应战,四只黑影上下翻飞,扭打在一起,不时有羽毛飘落。
苍鹰身手矫捷,把乌鸦的毛啄掉一片又一片。乌鸦夫妻一次又一次腾空而起,想占据有利位置俯冲苍鹰。苍鹰当然知道它们的意图,展翅高飞,超越乌鸦夫妻,以泰山压顶之势从上面踢打和啄咬。一只乌鸦坠了下去,另一只也坠了下去,它们贴着地面逃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敏锐地判断,这对恋者得到现成的巢穴,生儿育女指日可待。我要用沉甸甸的画板,精心刻录它们鸟生的精彩,存入我独一无二的“视界”里。
我确信在这个春天自己不虚此行,这幅“争巢”之作一定会获得不同凡响的成功。
可是,没几天,我惊呆了——鸟去巢空!
怎么回事?!
我的视野朦胧了,思维凝滞了,画笔停摆了。
春寒料峭的日子慢慢远去,仲春温馨的气息越来越浓,连绵的山峦上无数苍松吐出嫩绿的柔叶。
望着那空空如也的鸟窝,我陷入深思。凭我敏锐的观察力、感知力、判断力,不可能探讨不出其中的缘由。后来几天,我一直苦思冥想,依然不得其解。我拍着自己的脑袋,对曾经敏感、机警和睿智的它颇为不满。
我坐在那块突兀的石头上,瞪着鸟窝发愣。
房东的父亲悠哉乐哉地从我身边经过。这个百无聊赖的老人,天天闲逛,没有文化,没有见识,不会思索,不能探究,更没一丁点的感知力、观察力和判断力。我平时遇到他,视而不见。
他看我瞅着鸟窝发愣,嘻嘻笑。敏感的我判断出自己正被他嘲笑,脸腾地红了。
“俺早知道那窝留不住鸟,你还傻等啥?”他混沌的喉咙里发出先知先觉般的判断。
他早知道,凭什么?凭不学无术、老眼昏花?拿奖拿到手软的我傻?岂有此理!
“你扯淡!”愤愤不平的我脱口而出。
“大画家,你眼呢?”他那混沌的声音更加轻蔑。
我看着他腌臜的背影,琢磨半天,莫名其妙。
直到这个春天结束,我还是莫名其妙,不得不带着沉甸甸的遗憾离开骊山,把沮丧的心情延绵到那夏,那秋,那冬。
三
我时时刻刻都想提升自己的观察力、感知力和判断力,想让自己的敏感、机警和睿智再上新台阶,想让自己的画作在未来的评比中独领风骚。而喧嚣的城市不能给我这些。
下一个春天刚开始,我又去骊山脚下,住在原来的民宿。尽管我很烦那民宿的家人,不过,我还没找到更好的民宿替代,只得再次委曲自己。
我还是坐在那块突兀的大石头上,凝望连绵的远山,去构建我意识中的另一个色彩斑斓的“视界”。
几天之后,飞来一对黄雀,绕着去年那个巢穴逡巡,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我不能肯定它们就是去年那对夫妻。
巢穴破败不堪,黄雀夫妇衔来树枝和草梗,修葺巢穴,乐此不疲。
有一天,两只喜鹊也来光临,它们和黄雀夫妇见面后就是一番战斗,打败了黄雀,接盘修葺半新的巢穴。我不能肯定它们就是去年那对喜鹊,但我肯定它们是地地道道的强盗。
不几天,一对乌鸦大摇大摆地入住已经基本完工的巢穴。喜鹊夫妇奋力抗争,最终惨败而逃。我不能肯定乌鸦就是去年那对夫妻,但我可以肯定它们也是不折不扣的强盗。
不久,飞来一对苍鹰,不容分说和乌鸦夫妻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乌鸦夫妻奋力抗击,可还是惨败而逃。我不能肯定胜利者就是去年的那对恋者,可我敢肯定它们是无可争议的强盗。
这过程分明是去年丛林法则的重演。
我敏锐地判断这对苍鹰夫妻一定会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在这里留下爱情的结晶,不负这个春天。
令我惊愕的是,不几日,它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
我的视野混沌了,思维凝滞了,画笔停摆了。
春寒料峭的日子慢慢远去,仲春温馨的气息越来越浓,漫山遍野的苍松又冒出鲜嫩的绿叶,整个世界又生机盎然了。可,苍鹰夫妻一直没回来。
我又判断谬误!
凭我超凡的观察力和思考力,不可能探讨不出这个小问题的缘由。于是,我又苦思冥想了很多天,但一无所获。
有一天,房东到山里看风景,漫不经心地经过我的画架旁。
我正悬着笔,瞪着空巢发愣。
“画空巢?有意思吗?”他在讥讽我。
“为什么?”我诘问。
“毫无生机,你看不出来?”他满脸不屑,叼着烟,晃晃悠悠走了。
看着他腌臜的背影,我啐了一口,继续苦思冥想。
几天过去了,还是一头雾水。
郁闷不已的我发誓,明年再也不来这里了,再也不见这个胸无点墨的傲慢老板了,再也不跟这个村里的人有任何瓜葛了。
这个春天结束了,莫名其妙的我又不得不带着沉甸甸的遗憾离开骊山,把沮丧的心情再次延绵到又一个夏,秋,冬。
四
我依然不能容忍城市的喧闹,还是要觅一片净土,安静地画我心中的“视界”,提升我的观察力、感知力、判断力,让我的敏感、机警和睿智继续上新台阶,也准备让我未来的大作在将来能获得更高层次的大奖,能秒杀那些方格里的精英。
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在春的气息才崭露端倪的时候,就背起画架,又去到那家民宿——我还是找不到比它更合适的所在。
我又坐在那块突兀的石头上,放眼世界,散开思绪,吮吸自然的能量,化作无穷的灵感。
不几天,又来了两只黄雀,它们唧唧喳喳地绕着那棵最高的松树翻飞,逡巡那个破烂不堪的鸟巢。
我不再惊讶它们的叽叽喳喳。
后来的故事不需赘述,一如去年。
不过,这惊人的相似还是勾起我去年和前年没有厘清的疑问,聪明而又智慧的我当然要继续探索答案,并相信一定能剖析疑问。凭我的敏感、机警和睿智,这样的问题能成问题?笑话。
我收了画笔,闷在屋里,反复思索:鸟儿为什么先争得你死我活,最后却决然弃巢而去呢?
琢磨几天,没一点头绪。
走出闷室,出去放风,无比沮丧的我又坐在那块突兀的石头上,重新观察那个鸟巢,像探案人员再次勘察现场,想发现点新信息。
鸟窝还在那里孤悬,无鸟问津。昔日纷纷攘攘的争斗场景又在我眼前浮现——凄厉鸣叫,上下翻飞,羽毛飘荡……
夕阳西下,依然无果。我悻悻站起,准备离去。
房东的孩子——那个无所事事的顽童,从我身边跳跳蹦蹦走过,大大方方地说:“画家叔叔,你怎么不高兴呢?”
我不屑回答,又一次回眸那空巢。
“叔叔,你想画鸟窝?”
我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瞥顽童,又没回答。
“叔叔,那树和窝是第一个‘爱鸟日’的时候,志愿者用塑料做的。春暖花开的时候,周边的树都冒出新牙,争窝的鸟儿辨出真假后……”
没等孩子说完,自认为能洞察一切的我,丢下画架,绝尘而去。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
一天编辑三篇文章,实在劳神。
木春向您致谢。
今天处暑,但依然炎热。请社长注意休息。
遥祝安好。
最辛苦的是您。
谢谢您对木春的鼓励和指导。
您对木春拙作的评析是那样有深度,有哲理,让木春受益匪浅,也让木春感觉汗颜,木春着实想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某些感悟,只是笔拙,不知道能否表达清晰和到位,相信离您赞誉的高度还差很远。承蒙您的关怀,让木春更加的有胆量、有信心、有愿望,以后继续努力,因为鼓励的力量是无穷的。
向您致谢!
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