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孬叔和定献(小说)
孬叔和定献是一对儿搭档,搭伙烧砖窑,也烧烟炕炕烟叶。定献我也是叫叔的,不直接叫叔,是要和其他叫献的区别开来,贡献,长献,军献,跟献,都是我本家叔伯。
孬叔家在我家西边,中间隔着村里正中间的南北路。定献叔家在我家东边,中间隔着一处住宅。我们这排房是村里最北的一排房,房后就是庄稼地。两人都是大嗓门,爱喝酒,好抬杠,常常因为一点儿小事争得脸红脖子粗。每每听到哥俩好啊,三匹马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娘就会面露喜色,你那两叔这是挣到钱回来了。再仔细听,就能断定出这酒是在谁家喝的。菜不多,一碟花生米,一碟咸萝卜丝,散装的包谷酒或者红薯干酒,两个人却总是喝得有滋有味。逢年过节或赶上农闲无事,爱凑热闹的人都长了顺风耳,闻着味儿就来了,一个小酒桌根本坐不下。但是,孬叔家的酒桌上一定有定献的位置,定献家的酒场里也肯定少不了孬叔的身影。人越多越热闹,借着酒劲儿,无不情绪高涨,猜枚喝酒,声如咆哮。
孬叔和定献的烧窑技术远近闻名,经常被人请去烧制青砖,少则半月二十天,多则一年半载。两人出入成双,形影不离,离开了谁也弄不成事。孬叔长得黑瘦,一副病殃殃的样子,一些重体力活儿无法胜任,但善于说道,揽个生意,讲个价钱,谈谈待遇,摆个道理,土坯装窑时现场指挥,十分在行。定献身子板结实,不怯力气,多少煤参多少粘土心中有数,和煤,出渣等一些力气活儿都是他的。等点了火,熏过窑,要烧半月日夜不停,两个人轮流睡觉,做饭,洗刷,干杂活儿,一个人烧火时,另一人自然而然会去风口查看火候,天长日久,两个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什么时候开始有罅隙了呢?孩子上中专的时候。九一年,孬叔的二妮考上了中专,学费三千六,他东拼西凑,借遍了亲戚朋友,总算把学生送走了。第二年,定献叔的大女儿也考上了,当大家为之欢欣鼓舞要庆贺时,他宣布女儿的书不再读了,没钱。能考上学多不容易,岂能轻言放弃?说客都要踏破门槛了,当父亲的不为所动。
至此,孬叔那三寸不烂之舌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他扬言要定献砸锅卖铁也得送闺女去上学。正值暑期炕烟叶,两个人守着各自负责的烟炕,得空就开始说,还真不是吹牛,孬叔从哪里开始都跑不了题。
“这女人要和男人平分天下哩。之前也不明白女人裹脚是封建的枷锁,如今说放开就放开了,走出了家门,男女的脑瓜是一样的,女人的社会地位一提高,在家也不能随意打骂。那城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上班挣钱呢,女售货员,女司机,女医生,女干部都有。”
“老话说朝里无人难做官,从前的封建家庭,兄弟们分工合作,有做生意的,有学手艺的,前提是必须供养出一个学文化的人来,好出谋划策,规避风险,若是考取了功名那是更好,全家跟着吃香。再加上相互联姻,树大根深,想败落都不容易。钱没了可以再挣,机会错失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机会可遇不可求,别人倒是想上这个学,没资格啊。别犹豫啦,这机会若是能转让,想去的人不得挤破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闺女上学十年不止,再上三年就供出来了,城镇户口,工作都安排好了。头都磕了别在乎这个揖了。勒紧裤腰带也就这三年,等闺女谋到好前程,你脸上也有光哩。”
定献叹了一口气,“孬哥,三千六哩,够盖三间瓦房了。你只有一个儿,我是两个儿啊。小时候俺爹有病,常年卧床,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好不容易结婚了,二娃还被计划生育罚了一笔。如今,老娘年纪大了,大儿十五,转眼就是说媒定亲的时候,这事儿跟着哩,房无片瓦,到时候怕是连个说媒的都不会有,我脸上还有光吗?若是儿子,还值得破费,闺女,早晚要嫁人的。”
见定献开了口,孬叔顿时来了精神,“你把宝押在儿子身上,不是不中,你给他准备八千六,他那成绩能不能考上,你心里没点儿数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闺女中,这机会你不抓住,更待何时?闺女出息了,一样能带动全家,一样能给你钱花,她嫁给谁都有赡养父母的义务。这就像去玉米地里间苗,把大而壮的苗拔掉,你傻啊?”
定献又不吭了。孬叔不得不进一步举例说明。“无论什么时代,什么情况下,卖力气都不如卖技术卖学问。就说咱俩,也就认识几个字会用火照子烧窑,比那些不识字的人光棍了不少,敢走南闯北。文昭哥呢,学问更高,吃皇粮拿工资,还放寒假暑假麦忙假秋忙假,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四百斤包谷,老农民汗珠子摔八瓣一年能挣几个四百斤?学校是在选拔人,也在淘汰人,啥时候见过外国人,咦,全国的学生都学英语,以前学俄语,这就是上面给你指的大方向。你没学会,别人学会了呀,别人就有机会拥有财富,吃香喝辣。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你不进步,以后怕是连种地的机会都不会有。你看,跟献那小拖,挂上车斗能拉货,挂上犁能犁地,挂上耙能耙地,前面装上收割机能割麦。农业机械也在发展,啥东西都是越来越先进,现在都不愿喂牲口了,再过几年还能把你耗在地里?”
要不咋叫定献呢,心中自有定海神针,自己决定的事,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油盐不进。“你看看附近这几个村子谁家入选了万元户?过几天太平日子不中吗,再去借一屁股账?借钱容易吗?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你那钱咋借来的忘了吗?”
这话算是戳到了疼处,孬叔不吭了。借钱真是不容易,岂止是看人脸色,感觉尊严被人肆意践踏,恨不能卑微到尘埃里。自己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自家兄弟也都倾囊而出,东拼西凑还是不够二妮的学费,就寻思去亲戚朋友家去借。
去年的这个时候,正焦头烂额。怕人忌讳,总是等到下午出去借钱。每天,孬婶把借来的半旧自行车擦洗得一尘不染,把孬叔的喝茶行头清洗得干干净净,挂起来晾好。孬叔中午回到家,扒拉几口饭,洗把脸,顺便洗洗头,把指头缝里的灰都逐个儿抠抠,生怕邋里邋遢的招人嫌弃。换了衣服,戴上那块彰显富有的上海手表,拿上写借条的纸和笔,裤兜里揣上香烟,骑上自行车就出去了。某天,跑到天黑回到家,孬婶阴着脸拿眼直瞪他,原来出门时慌里慌张的,汗衫穿反了。雪白的汗衫胸前有一个神圣的华表图案,因为穿反了,胸前像一坨连着一坨的污渍,或者像洗不掉的霉斑,反正黑乎乎,脏兮兮的。见了恁多人都没有一个人提醒他一下,回想一下那些满是歉意的笑脸,其中两人还是老表,真搞不懂,他们是因闺女考上学而替他高兴呢,还是因为嫉妒正等着看笑话。有的说等过年把猪卖了,有的说再等等卖了棉花,正卖烟叶卖西瓜的人则说,刚刚还了某某的账,还需再等些时日。钱没借着,他反穿汗衫的滑稽模样肯定让某些人私底下乐开了花,自己就是个小丑,被戏耍了,还自信满满神采飞扬地跟人家称兄道弟。
等到开学季,定献叔家的锅完好无损。闺女去县里新开的纺织厂上班了,干了几年挣了点儿嫁妆结婚了,顶着罚款要了两个孩子,循上了祖祖辈辈的农耕之路。
孬叔的二妮毕业后在郑州工作,找了个大学生女婿,买了房,顺利安家落户,响应号召,只生一个好,一个男孩。
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人们的环保意识也在增强,老式砖窑因为污染严重被取缔。烟叶的生产方式也有很大改进,孬叔和定献这对搭档,只得另寻出路,各奔前程。闲暇的时候,两人还坐在一起喝酒,还高声大气地猜枚,声如咆哮。只是孬叔出的烟酒越来越上档次,而定献随着家里的添丁进口越发羞于置办酒菜,宴请他人了。
孬叔和定献喝酒,两杯下肚,云天雾地,天南海北地侃半宿毫不稀奇,说奇闻怪事,家长里短,分享开心的事,也倾诉糟心的事。同一个城市,带给人的感受截然不同。孬叔去郑州是和孬婶一起看孩子,去游玩观光,去疗养保健。定献去郑州是去打工,去给孙子看病,铅中毒啦,儿子结婚早,啥都不懂,还得老两口亲力亲为。定献炫耀他的几个孙子时,孬叔的脸上就黯然无光了。他的儿子在部队锻炼成了大龄青年,转业后在未婚妻所在的成都定居,儿媳妇是独生女,亲家公是身居要职的部队干部,这又让人捏了一把汗。说是咱这边安置了婚房,下了聘礼,娶媳妇的过场一样没少,不算倒插门,直到后来看见户口本上唯一的孙子也姓王,才敢把心放进肚子里。
定献也是个性情中人,他会为自家的人丁兴旺津津乐道,也会为孬叔家的子嗣单薄忧心忡忡,尤其是早早抱上重孙之后。俗话说是只鸡都有两个爪,都会给自己扒挠。定献叔的大儿给人开汽车搞运输,大儿媳档发厂上班,二儿是电焊工,二媳妇最近荣升金牌月嫂,每单一万八。因为年龄大了,没有人再雇用他之后,除了捯饬那几亩地,就是天天围着孙子转。他五个孙子,一个重孙,依次排开,都是老两口来照顾,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儿。孬叔去去成都,去去郑州,偶尔回来住一段,跟度假似的,天天都干些什么呢?
孬叔实话实说;“按时吃饭,锻炼,下棋,唠嗑,钓鱼,就是给自己找乐子呗。钓的鱼他们也不吃,嫌刺儿多,肉不鲜美,都又放回去了。”
定献一愣,“放回去啦?”
这要是拿回家,再割上一刀豆腐,给孙子们炖上一锅多好啊。
上次我回老家,大老远的看见孬叔门口撑着一顶红色的能折叠的四脚遮阳伞。走近了看,头发花白的孬叔歪在躺椅里,戴着一副金丝边儿眼镜,依旧黑瘦,白色的短袖唐装让他神气了不少,还是飞龙在天的精美刺绣。正眯着眼听单田芳说书,桌上有酒有菜,有烟有茶,有点心有水果。
“叔,叔?你这大摆龙门阵,给人晾这儿啦?”
“吆,三儿回来啦,来,坐。半天都逮不住一个人。陪叔喝会儿,白酒,还是啤酒?还是红酒?红酒我回去给你拿。”他一边关掉收音机,一边忙不迭地站起身。
“不,不喝,我这儿还有正经事儿。回来修房子的,说好了,一会儿人就来了。你坐吧,咱说说话儿。”
“哦,咋都这么忙。我坐这儿都半天了,留不住人。今个天喝酒多好,凉凉爽爽,空气还新鲜。白吃白喝都不愿捧场,都是才喝两个就急慌慌走了,昨个不下雨了嘛,这个说得抓紧时间扶玉米去,那个说给花生地排水,草再不薅就荒了,豆角再不摘去卖就长老了。”
“定献叔呢?你俩不老一起玩吗?”
“他?更忙,特地坐下来陪我喝酒呢,刚坐这儿,心里想着几点几分去接上暑假班的学生,眼睛盯着重孙的扭扭车,小家伙吃了点儿东西,扭着扭着就跟着跑了。”
从谈话中得知,孬叔和定献两家的精神文明建设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孬叔的孙辈有研究生,有博士,最低文化程度自考本科,定献叔的儿孙中连个大专都没有。最让人透心凉的正是那个金牌月嫂,前段时间回来毫不犹豫地把婆母娘的脸给挠了挠,原因是她听说她的三娃滑进雨后的水坑里喝了几口。说得相当严重,差点儿淹死,骂得非常难听,偏心眼儿,不得好死。定献婶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娘啊,活得太难了。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只是他们未必能做到为儿女计深远。
“叔,当年你选择借钱供俺妹上学时,就没有人给俺哥说媒?还是当真就没有重男轻女?”
“说没有那是假的,都肉体凡胎,还能百毒不侵啊?谁都那样儿,大环境,家里好吃的我也是留给儿子。说媒的提了提,两人还没来得及见面,我去辞了,二妮一上学,三五年娶不了媳妇,别耽误人家闺女。他战友的钱我都借了,我说,儿啊,好好表现,争取转成志愿军,甭想回家了,我都一屁股账啦,准备盖房的砖,椽子,檩条也卖了,等着当梁的树也指给人家了。实在不行,你把自己嫁出去〔入赘〕也中,老子不在乎。”
孬叔狡黠地笑笑,“嘿嘿,人要是没有了退路,那不得玩命。”
“高。”我伸出大拇指,“叔,你看,你这日子神仙似的,妥妥的安享晚年,吃喝玩乐,逍遥自在,吹着田野的自然风,日头晒不着,下雨淋不着,听着收音机,昏昏欲睡。谁敢跟你比,一般人是脱了鞋都撵不上。”
“唉,谁会事事顺心呢。”孬叔略有不悦地说,“我和你定献叔从小玩到大,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彼此深信不疑,一同拜的师傅,一起背着铺盖去陕西,安徽等地,去给人家箍窑,烧窑,带徒弟,出门在外怕什么,怕地头蛇,怕野兽,怕人图财害命,睡前都要拿个家伙什儿放在自己顺手的地方,铁钩,火杵,木棍,铁锨,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干一段就找个理由要一部分工钱先寄回家。他一会儿不见,我都赶紧去找,我出去时间长了他也很着急。我比他大两岁,他也听我的,风雨同舟了二三十年。每次选址,动工,落成,启用,都要放炮焚香烧纸行大礼,一起跪,一起拜;每次点火,一起跪,一起拜;腊月十八窑王爷过生日,一起跪,一起拜。拜了那么多年,老了,老了,我咋感觉貌合神离了呢。你说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越是客气越显生分。”
这老头今年八十一,耳不聋心不迷,天天跟着单田芳刘兰芳袁阔成研究人间万象世间百态,都成精了。突然想逗逗他,故意提高声音,“这地球人都知道啊,你不知道?”
“啥?”懵圈,他压低姿态虚心求教。
“你反穿汗衫时就两岔啦。哈,哈,哈。”
“你,你。笑话我哩,看我不巴掌你。没大没小,拿你叔开涮,小臭妮子,你可别长大,还是个不精细。”他的佯怒并没有坚持多久,绷不住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不说不笑不热闹。
等骂完了笑够了,孬叔不由得感慨道,“是啊,也是这个理儿,不扎本难求利,还得把路子选对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