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哑巴大姐，缘于一次采竹笋。因为我一直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又因为她是聋哑人，请允许我在这里叫她哑巴大姐吧。哑巴大姐对于我而言将终生难忘，因为每次想起她，我的心里都会涌起一波一波的感动，每次想起她，总觉得四面有阳光朗朗地照着，纯洁而美好。
　　 我对竹笋情有独钟，不管是炒肉还是素炒，都喜欢。听说“太源”有竹林，我便骑了摩托车奔了去。
　　 到了山脚，傻眼了，一条溪流挡了去路。搭眼四顾，一位老妇人在不远处挖地种豆。我喊了声大姐，没回应，我以为她没听见，加大了音量，还是没回应。我看那边竹林茂盛，一定有不少竹笋，我再低头看看水流，估摸着水势不深。于是，停好车，挽起裤脚，就要趟水过去。突然，从身后传来“哇哇”之声。我回头望去，只见种豆大姐慌忙朝我奔来，嘴里哇哇的，不知说什么。她到我跟前，继续哇哇地叫，手来回比划着。这下，我明白了，她是告诉我她认识我。我也想起来了，她是聋哑人，两年前，她送她儿子去市里读书，在我家门口等车，我搬了把椅子给她坐，走时，看我家门口花养得好，问我匀了几样花种。我当时就对她刮目相看，一个农村聋哑人，还种花。她看我认出了她，高兴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要与我握手。她继续哇哇说着什么，我听半天，看半天，终于明白，她是告诉我，水深，不能过去。我也跟着做起手势，告诉她我过去采竹笋。她笑了，四下望望，在溪流不远处采来一根黑皮带着茸毛的竹笋，放在嘴边，做着啃咬的样子，然后吐了吐，伸出舌头，做出难吃的表情。她扔了竹笋，指了指对面，做着摆手的姿势。这下，我明白了，她是告诉我，对面竹林的竹笋和这个一样，不好吃或不能吃。她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的村庄，又指了指村后的山林，然后又拉了我手，示意我发动车子。这下我又明白了，她是要告诉我，去村后的山林采竹笋。我发动车子，她笑了笑，坐了上来。我以为她要回家，只好带着。
　　 在一座土坯房跟前，我们停下了车。她动作麻利地拿来一双雨鞋，垫上干净的鞋垫，让我换上，又拿来一根扁担和一根棍子，几个蛇皮袋子和雨衣。我心想，大晴天的，换什么雨鞋带什么雨衣，还拿棍子和扁担，这不是累赘吗？她不容分说，把雨衣和蛇皮袋子往腋下一夹，拿起棍子和扁担，拖着我就往村后的山林走去。原来她要和我一起去釆竹笋。我笑了笑，跟在了身后。
　　
　　 二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林子深处。那一下子，我终于明白了这位聋哑大姐为什么叫我换上雨鞋，带上雨衣。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枯叶，看似没水，脚一踩，发出“咕咕”之声，水冒着水泡立马没了脚背。放眼望去，竹林里云雾缭绕，好比下着细密的雨，草尖上，叶片中，挂着水雾，湿漉漉的。人深吸一口，那清新的气息瞬间就把肺叶淘洗一遍，清爽得让人想拥抱整片森林。彼时，哑巴大姐递来了雨衣，她朝头发上一摸，伸出巴掌给我看水，意思是要我赶紧穿上雨衣。她帮我整着帽沿，立着衣领，拉着衣角，每个环节都很仔细，生怕有什么东西钻入我的体内。我心里油然而生感激之情。她走在前面，示意我紧跟其后。我见她，遇到枝叶茂密处，总是停下来，用棍子来回拂赶几下。也许是拂去水珠吧，我没有多想，继续跟着，有时为了多看几眼风景，偶尔跟丢一下，哑巴大姐像发生什么大事似的，哇哇叫唤，把我“吼”到身边。那时，我能感受到她的好，但也有嫌她“管得严”。哑巴大姐路过枝叶茂密处时，依然用棍棒拂赶着。我心想，都穿了雨衣、雨鞋，何况也只是一些水雾，这也太小题大作了吧。正想着，突然一条大青蛇从枝叶间蹿出，举着绿色的三角头，滴溜着红色的眼睛，吐着红色的信子，吓得我惊叫。好在有哑巴大姐举着棍棒挡在我前面，不然我要吓死了。那一下子，我终于明白了哑巴大姐为什么要带上棍棒，为什么见枝叶茂密处总要拂赶几下。那一下子，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一离开她的视线，她立马大呼小叫的。那一下子，我对她的生活经验和生活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下子，我感觉我在她面前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在采竹笋的过程中，我没看见多少竹笋，让我失了耐心，也失了信心。倒是周边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带给了我兴致，给了我惊喜。我挺着身子摸摸这朵，闻闻那株。我甚至追赶着漂亮的蝴蝶。半天，我的袋子依然空空瘪瘪的。哑巴大姐急了，一把把我拽到有竹子的地方，用手“粗暴”地按着我背，让我蹲下。还别说，我一蹲下，高高低低的竹笋像一个个小精灵般扑入我的眼眸。那一下子，我几乎要偷笑了，哑巴大姐心里一定在骂我这个“猪队友”。也许，她要告诉我做事要有耐心，不可三心二意。
　　 在回村的路上，哑巴大姐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她抢过我背上的袋子，挂在了扁担一头，挑着就走，每到路险处，她还回头关照我。说句实在的，我那时刚30出头，正是青壮年。而她，虽说40出头，岁月已在她身上染着风霜，她的步履明显蹒跚。那一下子，我很是过意不去，跑去夺扁担。可说什么她都不肯，她撸起我的衣袖，捏了捏我的手臂，又伸出她的胳膊，握着拳头挺了挺。意思是告诉我，我身子骨小，她手臂粗壮，力气大。我本还想坚持一下，可她挑着就走，我只好默默地跟在身后，心里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感动，同时也想着心事，也惋惜着，这么好的一个人，咋就聋哑了。
　　
　　 三
　　 到她家时，她热情地领我去后院。她家是低矮的土坯房，黄泥抹的墙，与周围的三层青砖瓦房相比，显得那么渺小，那么灰暗，那么冷清。室内的陈设更是简陋，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是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彼时，一般庄户人家都有大彩电，洗衣机，摩拖车。她家的木门、木窗、木柜子、木甑、木桶、木锅盖，斑斑驳驳的表面在诉说着古旧与贫寒。但细看，每个地方都擦洗的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灰尘污垢，就连灶台出火口都擦的一尘不染，看不到丝毫烟熏的痕迹。再看晾在竹杆上的衣服和鞋子，虽都是旧的，有的还打了补丁，但洗得分分明明，挂得整整齐齐。可以看得出，哑巴大姐家虽然贫穷，但她内心是个干净的人。我突然想起我外婆曾经教育我，你可以顿顿吃糠咽菜，但灶台要擦，锅碗要洗，穿的衣服可以破旧，但不能不洗不缝。我心里暗暗地佩服着哑巴大姐，她就是我外婆口中的“讲究人”。
　　 一踏入后院，我惊呆了，一院子的五彩斑斓迎接了我。红玫瑰、白玫瑰、紫绣球，凤仙花、兰花、月季、天竺葵、向日葵……每一株，每一朵都开得热烈奔放，像飞来一院子的蝴蝶，一院子的彩霞。哑巴大姐领着我看这株，闻那朵，嘴里哇哇的，指着哪些是从市场买的，哪些是我家移过来的。彼时，她的眼睛，她的脸，欢快得像个孩子。我一时感动无言，不觉她家清苦，只觉纯真美好。对，虽贫穷，也残疾，这不妨碍脸上挂着明亮的笑。
　　 哑巴大姐端起一盆栀子花要送给我，意思是她在我家时没看见有栀子花。这是她的心意和幸福，我不好拒绝，爽快地收下了。
　　 我走时，哑巴大姐只留够吃一顿的竹笋，其余的一股脑儿搬到了我的摩托车上。我说什么也不答应，做着手势，告诉她吃不了那么多，会坏掉。她急了，拿出一根，去了皮，拉着我去了厨房。只见她揭开锅盖，放入水，把竹笋扔了进去，嘴里哇哇的，又是一通比划。我终于明白，她是告诉我，把竹笋焯水，做成笋干，煮鱼炒肉，都是不错的食材。
　　 我有次去井冈山旅游，见过这种小笋干，要六十多块钱一斤哩。我想到哑巴大姐家过得并不富裕，她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贴补家用。于是，我还是坚持只带一部分走。我也做着手势，告诉她做成笋干拿去卖。她眼睛一翻，嘴巴一嘟，做出生气的样子，霸道地把所有的捆在了我的摩托车上。她的哇哇声，引来了邻居大婶过来观看。邻居大婶笑道：“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就收下吧。”从邻居大婶那里得知，她本来是一个耳聪目明、能说会道之人，在八岁那年发一场高烧，造成失聪失语。邻居大婶还说，她从十八岁嫁到这里来，生了一个儿子，本来生活好好的，在一场意外中，她的男人失去了生命，现在她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听完邻居大婶的话，我心底泛起一阵酸楚与怜悯，眼里起着黄雾，我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我轻轻地握了握哑巴大姐的手。确切地说，我想抱抱她，企图用我的手心传递着一份温暖。
　　 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骑着车走出了好远，她还在门口眺望着，幸福而满足地挥着手。
　　
　　 四
　　 很多年过去了，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哑巴大姐，细细想来，其实我当初只是做了一点顺水人情，而她日子过得那么艰难，却记住了我的好，给我这么多的回报。我每想一回，心里就感动一回。每想一回，心里就难受一回。每想一回，心里对她的怜悯就多一分。但再细细想来，我感觉我的怜悯对她是一种亵渎，她是一个高贵的人，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那种高贵，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也湮没不了她，敬重和感恩，才是对她最好的礼赞。
　　 我有时浮躁了或感到痛苦了，我也会想起哑巴大姐，想起她美好纯朴的心灵，想起她那低矮的土坯房，简陋的家具，想起她那开满鲜花的院子，我的心灵就安静了，柔软了，也有了生活的方向和力量。可以说，她成了我生命中的一种感动，一种教化，一种精神的高度。
　　 很多次，我想再去看看哑巴大姐，我辗转打听到，哑巴大姐离开家乡很多年了，说她儿子出息了，考了军校，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军人，成了家，生了孩，哑巴大姐去了部队，承欢左右。听了这些，我的心底溢满了欢愉，真为她感到骄傲，感到自豪，感到幸福。当我再望向门口那盆栀子花时，被太阳温暖地抱着冒着一个个苞儿，噼里啪啦开得欢。有阳光抱着，花是幸福的。我想，哑巴大姐在部队里一定也种了不少花，她每天有花草陪伴，有孙儿陪伴，享受着天伦之乐，这是暮色人生里最大的企盼与幸福。祝福她，愿她余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