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豹子花梨木求学记(小说)
几年后,花家又添了两女娃。花梨木,也渐渐长大。小小年纪,壮实机灵,生产队同龄人,与之相比,身材要矮瘦。他不仅个头大,力气大,且号召力强,在队里称得上孩子王。又因手脚麻利,爬树利索,不知谁给取了个绰号“豹子”。大伙也都喜欢叫他豹子,他也乐意这个绰号,应得蛮爽快。他到哪,屁股后总有几个“跟屁虫”,屁颠屁颠的。
上学了,豹子是班上最讲义气的“哥们”,不欺负同学,同学也都喜欢和他玩。
光阴荏苒,“批林批孔”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一次迟到,站在办公室的“豹子”,见两位女教师窃窃私语,“……想不年到啊,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副主席,竟然驾机摔死在蒙古云云……”老师的话,梨木似懂非懂,眼珠转动着,瞅着地。地上黑泥常年受岁月的打磨,光溜溜似抛过光,但林副主席四字,他听得真真切切,课本里读过,他是毛主席最忠诚的接班人……豹子就有些郁闷,心里明白着,林副主席这次真的死了。
一天放晚学,学校布置同学们第二天下午画漫画。题材是画林彪,顺捎带上孔子。放学时,班主任黄老师说:“明天都得带毛笔墨汁来学校。”自读书以来,遇上这样的大事,对梨木来说,也算得上是件稀罕事。以前只在粮库宣传墙上,见到有些人模动物样的漫画。明天自己也要亲自绘画,甭提有多高兴,明天肯定又是一个快乐的日子。
旦日午后,老师说,林彪瘦,脸长些,要画成“猪腰子状”。梨木凭着自己对“猪腰子”的理解,首先画了个大大的猪腰子,头部成型,脸有些坳,瘪着嘴,还学着办公室板壁上那些“坏人”模样,涂鸦了许多麻子。眼珠,就两个圆圈,几乎涂黑一半,黑白分明。他鼻子很高,有两个小孔,眉很浓,面相很奸邪。汉光(同学,姓胡)见了,哈哈大笑,说:“这画,比办公室的那些‘坏人’还难看。”梨木不服,环顾四周,大家画的,也没比自己的好到哪里去。不过,女同学画的秀气些,温柔些,哪还有男人味,“恶人味”。他又跑到汉光桌椅旁,瞅瞅他的,他笑了,说:“我还以为你画得比我好,瞅瞅,脸也画成了‘猪头’,还笑别人。”同学闻声,也过来凑热闹,跟着哈哈大笑。老师见人围观,也走过来瞅瞅,抿嘴一笑,就回了讲台。
老师又说,孔子的脸,是国字脸,肥头大耳的。汉光画得很方正,梨木说,没办公室的“瞿秋白”好看。汉光有些不服,说:“你画的林彪,也没有办公室的瞿秋白好看。”大家一时议论纷纷。老师总结时说:“大家都画得很好了,请放在桌椅上晾干,等下我来把你们的画,用米汤水贴在教室外窗户格上。”
小小年纪,个个都成了小画家。那时,低年级的画漫画,高年级的写大字报,人人都是画画高手,书法精英。也许梨木的父亲,是苗寨府里的秘书,平日里,教他写写字,绘绘画,把个“孔老二”“林彪”啊,画的让人捧腹大笑。他脑子灵光,想象奇特,同龄人想不到的,他都能想到。瞧那“孔老二”,歪嘴歪眼,满脸麻子。落款,“克己复礼”,那几个字,多漂亮啊。问梨木啥意思,他摇摇头,也不知啥意思,也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下课,同学们在屋檐下,指着刚贴在大方格窗子上的林彪孔子的画像,一幅幅欣赏,啧啧称赞!放学时,因窗户贴了画像,教室里稍稍有些暗黄(黄纸),似乎暖和了些,又仿佛要下雨似的,乌云密布,阴沉沉的。这样的环境,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也不知是强劲的西风来了,还是呼啦啦的东风来了,撞破了窗格子上贴着的画,教室才渐渐明亮。
刚贴好漫画那天,放学了,有的同学还迟迟不离校,在各班的教室外赏析画作大字报。有的叽叽咕咕,窃窃私语;有的指指点点,高声喧哗;有的哈哈大笑,掩口葫芦;有的拉着同学手,穿行于同学间,眼睛瞟着画卷……
春去秋来,梨木渐渐长高了,突然听到了一个足以让山河悲戚,苍天落泪,大地震动的霹雳噩耗。梨木已是小学高年级学生了,知道,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离开了咱们。梨木,见老师眼红红的,汪汪大哭,啜泣不已。汉光,眼里也饱含泪水。回到家,梨木见母亲也提不起神,很悲伤的样子,拉着梨木的手说:“娃,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去世了!”梨木眼眶也红红的,看着母亲说:“妈妈,我们老师都哭了,同学也哭了,我也哭了。”
随着年龄增大了些,一次版画,梨木印象深刻,把江青画成了“美女蛇”。她那脸蛋,甭提有多漂亮,被他画的“妖艳迷人”,可惜,嘴里吐的是信舌,拖着个长长的蛇身。连老师都啧啧称赞他说:“‘好家伙’,这画更能显示出人物丑陋肮脏的灵魂。”不过,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的漫画,也好不到哪去。这次梨木的画,都贴在教室外板壁窗花格子上最显眼的位置。同学对他的画,常指指点点,赞赏佩服,他却引以自豪。
刚开始,大家看漫画,图的是个新鲜,笑的前仰后合。花梨木瞅同学的,也常常捧腹大笑,指指点点,与大家分享着那份稚嫩的快乐。小小年纪,握钢笔没几年,能画成这样,已很不错了。
每一次贴上同学的漫画,整个教室,由晴转阴,灰蒙蒙的,不透风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奇丑无比的黑白漫画,涂鸦似的丑陋画像,渐渐地被风化。日子已久,黄纸破洞百出。西风撕裂开的小纸片,在翻飞中,发出撕裂的响声。声响听习惯了,至隆冬,音符常发出咀咀的长啸。这时老师才每每意识到,窗户,需从新贴上新白纸了。而每次贴新纸前,学校都要搞次大扫除。同学在撕那些漫画碎片时,还真困难。有些粘的紧的,还须用水浇,小刀刮,方能剔除掉。新白纸糊窗糊上,教室里如黎明见了阳光,敞亮了。关于那些漫画,渐渐地大家把它遗忘了。就是脑海里还残存些记忆,他们也不知,那些人当时到底犯了什么事。只听老师说,是“坏人”。梨木写作文,偶尔也引用到作文里,点题时,总不会忘记,在结尾处写上“对‘牛鬼蛇神’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梨木同学中,汉光与他最要好。因姓胡,与《闪闪的红星》里的胡汉三同两字,于是大家平常就戏谑地叫他“胡汉三”。花梨木与他常一起玩。一日,汉光外套袖子,一块补疤松动,张着大嘴。疯跑时,一张一翕的,很招摇。同学们都笑他,“胡汉三”要吃人了,搞得汉光很尴尬,腼腆的羞红了脸。当时,公溪河苗寨,很流行的一句俗语是“笑烂不笑补”。同学私下窃窃私语,咋就不叫他母亲补补呢?汉光闻言,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母亲最近病了,还挺严重的,手拿起针线就抖。梨木听说了,安慰道:“咱两换换!”那天下午,那张嘴的大补疤,在梨木身上,一翕一张的,还很灵动。大家也没说什么。偶尔有人打趣道,“豹子张嘴了,要吃人了”,引得梨木一顿追,那补疤张合的频率就更频繁了。
放学后,梨木竟然真的穿回了家。旦日,那扇补疤闭嘴了。早读课期间,汉光他俩衣服又换了回去。
一日,汉光的母亲去世,同学知道了,从此再也不笑他了。有时他的黄帆布解放鞋,娘脚趾顶破了洞,大家也不嘲笑了,投去的多是同情的目光。他也常迟到,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
一次,梨木把头伸进办公室,瞅瞅那可怜兮兮的汉光,朝他做了个鬼脸,叫汉光苦笑不得。趁老师不在,梨木就溜了进去,与汉光一起看办公室的漫画。漫画上,有肥脸麻子的彭德怀,瘦葵花子脸的刘少奇,还有奇丑无比的高岗,李立三等。梨木的手,不知不觉就摸上了那些长满麻子的脸,似乎在数着,谁的麻子多,谁难看些。但他俩不知道,这些人都曾干过什么,为什么要画的如此丑陋?老师来了,“梨木,你在干什么?”豹子先是一惊,把摸着麻子的手,瞬间弹回,灰溜溜的从老师的空隙间溜走。
汉光,则把目光,从麻子脸上,移向梨木,然后投向老师。汉光看着离去的梨木,见老师也没说什么,内心平静了些。“汉光,今天怎么又迟到了?”老师心里也知道,他是个苦孩子,没了母亲,也怪可怜的,先叫他坐下说。此时,汉光未语泪先流,把目光投向简陋的办公桌。那嘀嗒嘀嗒的闹钟很可爱,圆脸,两耳如盖,似绾着的两个鬏鬏,很像可爱的小萌娃。在公溪河,这是汉光唯一见到能报时的钟。汉光有时想,要是家里能有这么个稀罕玩意儿就好了。当然,他这是白日做梦,这也是学校唯一值钱的东西。连那时生产队都没有,社员也只能凭着日出日落出工。老师见汉光走神,泪珠挂脸上,有些黄晕,也有些涩涩,如山林黄叶般,也就提醒几句,让他回了教室。
出的办公室,梨木,突然窜出,汉光笑了。他那黄而带涩的脸,绽开了笑容,也不灿烂,傍着梨木并行。
放学的钟声响了,黄老师进了教室,同学才慢慢地安静下来。梨木和其他同学一样,已收拾好书包。老师见大家都静了下来,就开始总结这天的学习情况。迟到,或上课讲小话的,自然是一番点名批评。当老师说,明天全校搞劳动,砍柴,班上顿时开了锅,突然活跃起来。老师示意大家安静,说:“学校还是按上课时间,以班为单位,集体上山。基本任务,每人50斤。”大家对此并没异议,个个反而很兴奋。老师宣布放学了,提着书包的向金良,第一个冲出教室,在操坪里疯跑。
金良平日里不爱读书,很好动。别看他个小,砍柴,打猪草都是把好手。下午,听到老师放出消息,明天要砍柴,他兴奋了一下午。汉光背着书包,与梨木也快速地离开教室。在教室外,他们与其他同学一样,拿出纸壳四角板,在使劲扇打。
纸壳板,是他们用废书废作业本做的。汉光输了几个,见太阳欲落山了,他知道,得马上回家。他把手头余下的纸板,放进了外表脏兮兮的书包,与梨木分手了。操场上,还有些学校附近的同学。女生陈荣,是班里最爱干净的女同学,机关单位的,同学眼中的白雪公主,还在和其他女生跳皮筋(游戏)。稍微远道的,都已离开了学校。老师,也陆续离去,整个公溪河苗寨小学,突然静了下来。黄老师也走出了办公室,见班上的程荣,与其他班的同学还在跳皮筋,就催促她们赶快回家。
苗寨小学旁,那两颗硕大的劲松,此时热闹起来。树尖那些带白斑翅膀的斑雀,叫得可欢了。见同学离去,那个乐了,从雀儿的飞翔频率可知。它们也该享受一下此刻的清静。有的绕着劲松飞,瞅瞅同学都走了吗?发现,李梅校长还在,她是学校唯一的住校户。
旦日,东山的红日,爬过苗寨峡谷的高山,探出头来,格外鲜红,一改往日泼辣刺眼的风格,显得很温柔。梨木也像往常一样,睡眼惺忪爬起床。香香,早已不是当年的新媳妇了。梨木的妹妹还在懒床,母亲没叫醒她们,也像往常一样,和社员出工去了。豹子的桂花妹,虽读书了,但还握着铅笔,老师没给她班上分配劳动任务,放假休息一天。她的老师,也要参加活动。最小的妹妹,还只有两三岁,和奶奶一起睡,此时睡得正香。
梨木跑到厨房,向奶奶催饭,说:“奶奶,饭熟了吗?”
“今早,咋催起饭来。你昨天不是说,今天不上课吗?”
“奶奶,是不上课,但今天学校要组织砍柴活动!”
“嗨呀,你瞧瞧,奶奶这记性,给狗吃了,咋把砍柴的事给忘了?不过你放心,马上就炒菜。你去鼎罐里舀些热水,先洗脸,然后帮奶奶烧火。把饭鼎罐(在火炉塘,火只能烤其一面)慢慢旋转,不要把饭烤糊了。”奶奶故作惊讶,逗梨木说。
梨木按奶奶吩咐,自去火炉塘,在乌漆嘛黑的鼎罐里,用竹勺舀水。洗漱完,坐在火炉塘帮奶奶烧火。奶奶炒菜,很娴熟,锅铲声,和着柴火嚯嚯声响,野径上的行人老远就知这家在炒菜了。一个白菜炒好了。“淡干咸鱼”,还冒着青烟在锅里翻炒。奶奶知道,今天梨木要砍柴,特意炒个荤,多吃点有劲。梨木坐炉旁,闻着淡干咸鱼味,口水直咽。火炉塘的饭锅,被奶奶放橱柜下,水鼎罐被请上了三脚架。两个菜,就放在鼎罐盖上。
梨木吃饭,奶奶去房间看妹妹去了。
饭罢,奶奶把水鼎罐盖上的菜,用碟子罩住。梨木拿起他的柴刀,插入背上的刀鞘,说声,“奶奶,我去学校了”。
东山朝雾弥漫,林间雾气,还缕缕袅袅向空中飘。梨木早已与同伴,背着柴刀,朝学校走。一路没了蛐蛐声,偶尔闻垄里犬吠;青石板路,显得洁净如洗。梨木的心,随著日光照射,心里格外敞亮。一路上,一直是连蹦带跳的。刀与鞘之间的碰撞,也发出欢快和谐的声响。草蓬里,树叶间,鸟雀也开心,叽叽喳喳闹开了。不时,从这树飞到那树上。如不仔细瞅,哪是鸟雀,哪是黄叶,还真难分辨。
清晨的学校,冷冷清清,铺了一层暖阳。黄老师与李校长早已站在操坪里,他们在谈话。他俩的穿着,与往常有些不同,肩头,袖臂,衣襟都有补疤,可不算太多。腰间系一刀鞘,插着把柴刀,看上去,精神抖擞。四围皆高山,黄叶斑斑,雾已遮不了疏朗的树木。申英老师,向明老师……也稀疏相继亮相。
学校渐渐有了生气,比往常还热闹。大家腰间都背着柴刀。尽管拿铅笔的,在家休息,但拿钢笔的,在操场上,稀稀拉拉,人还是显得蛮多的。教室门都敞着,学生进进出出,似赶集市一般。老师背着刀,在办公室出出进进,与往常的斯文状完全不一样。梨木与玩伴分开了,很快就与同学走在了一起。他们都很兴奋,太阳也很热情,把个校园照得敞亮。李校长,瞅着蓝天白云,锃亮的操场,会心地笑了,说:“今天是个好日子。”黄老师,接下话茬,笑着说:“校长,今天这日子,是您亲自挑的,还真是挑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