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血溅黑石礁(小说)
一九四三年四月,大连大广场日本警察厅。
小岛站在窗前向外望去,正是早春,广场四周的花坛,早已绿草如茵,树木泛青。迎春花露出花蕾的尖尖苞芽,在清新的晨风中摇曳。几株盛开的樱花,粉红色的花瓣沾满晨露,闪着晶莹的光泽。人来车往,熙熙攘攘。春天的景致却没有引起小岛的好心情。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想着昨天的事。
他笔直地站在秋田警长的面前,听着秋田的训话:“小岛君,你刚从监管所释放,是帝国的宽恕。凌水港在你的监管下,上千吨的运输船被反满抗日分子沉掉,你的罪责是大大的,本应……”说到这里,秋田故意停了一下,给小岛足够的思考空间。
小岛冷汗下来了,他知道失职的严重性,也听明白了秋田的话里的含义。双脚一并,“啪”的一声,“请秋田君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愿为帝国效劳!”见小岛忠心耿耿的表态,秋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走到小岛跟前,悄悄地耳语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小岛一个劲地“哈依”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地点就设在黑石礁。”小岛答道:“是,请秋田君放心!”灰白的面孔变得冷峻起来,转身下楼,带着几个腿子直奔黑石礁下屯。
五月,早晨的阳光,暖暖的。太阳像个大火球跃出海面,把海水,沙滩,岸崖染成了淡红色。阳光照在酣睡的永连胸脯上,一起一伏,闪着暗红色的光。如雷吼般的鼾声,惹得路过门口的行人都掩嘴而过。他们知道,这是拉夜网,捕到鱼高兴得喝了高粱烧,睡得太沉。
昨晚上,永连又习惯地蹲在门前的大槐树下,抽着烟袋锅子,正想着过了五一后,春鲅鱼汛期过来如何捕捞的事。这一春一秋两季的捕捞期万不能错过,这关乎到一大家子一年的吃喝,马虎不得哟。忽然,永连的小眼睛猛地睁开,死死地盯着暗黑的海面。朦胧的月光下,泛起一大片波纹,慢慢向海湾的岸边涌来。一群鲅鱼在后面正在追赶一大片船钉子鱼,不时跃出水面,摔得“啪啪”直响。
永连一个高儿蹦起来,是鱼群进海湾了!今年鱼汛来得这么早,好兆头。刚想喊伙计起来抄家伙,可又一想,伙计们累了一天早就睡下了,有些不忍,何况晚上拉网不得眼,黑灯瞎火的,担心出事。
谁知,那暗黑色的鱼群越聚越大,一排排鲅鱼,拼命冲向鱼群,一时间激起的水花,像开锅水,哗哗直响,老远就能听到。到嘴的肥肉,不能不吃。永连麻溜冲进西屋叫起伙计,“快,起鱼了!”一阵骚动,全家老小都一骨碌爬起来。就永连这急脾气,这节骨眼上,你要不动动手,麻溜点,他能扯上嗓子喊上半天。
这不,忙了大半夜,捕捞了几百斤的鱼货,四五斤的大鲅鱼就二十多条。永连乐了,挑了条最大的鲅鱼让媳妇炖上,跟黑子,二驴子喝起了高粱烧,心里别提多敞亮了,直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去。
突然,儿子广满气喘吁吁地从房后山坡滑下来,从后窗跳进外屋地,上气不接下气,大声喊起来“爹,快——快起来,俺——俺娘被日本人打了!”他顾不上擦汗,就把沉睡的永连摇醒。永连迷迷瞪瞪的,一骨碌爬起来,眨巴着惺忪的小眼,老大不乐意。随口骂了一句“死爹了?哭叽尿相的!”
广满急三火四地带着哭腔:“是俺娘让日本人打了。”“啥?”永连一听,光着脚丫子跳下炕,趿拉着鞋,一头冲出门外,奔后山跑去。大黄狗嗷一家伙冲到前面,发出呜呜的吼叫声。
虽说永连脾气火爆,尤其是酒喝多了,遇上不讲理的人,他能跑到人家门口,跳着脚数落人家半天。可对媳妇却百依百顺,从不舍得骂一句。当年从胶东逃到大连,差点丧命,幸亏是媳妇一家人在海边救了他。
那年月,渔民出海打渔,苦着呢。天天吃海货,可不能没粮食吃。一大家子五六口人,到了青黄不接季节,只能赶点海菜做菜团子充饥,出海打渔是力气活,玉米面菜团子不顶饿。永连媳妇是个勤快人,每天忙完家务,就拿着镢头,挪动小脚,房前屋后开荒种地,每年收点粮食,添补家用。
去年,在西尖山根底下,领着孩子开了块山坡地。西尖山山坡上,槐树环抱,郁郁葱葱;一道山泉顺坡汩汩而下,在地头汇成一洼水塘,甘甜甘甜的,五冬六夏从没干涸。人渴了,掬一捧水解解渴,地干了,舀一瓢水浇浇苗。仗着勤快,仗着泉水,当年就打了几百斤粮食,家人都乐得合不拢嘴,把此地捧为救命地。
永连还没跑到地头,老远就看见下屯子一大群人指指点点,闹闹哄哄的,里边夹杂着媳妇儿的哭声,他就受不了这个。永连媳妇看到当家的来了,哭声渐渐大了起来。“你们这些天杀的,老娘们种点地容易吗?你们说铲就铲了,不得好死的坏蛋!”等到了跟前,永连的气不打一处来,满脑子的怒火,噌噌往外冒。眼前,膝盖高的玉米苗东倒西歪齐根碾断,断茬处淌着白晶晶的汁液,像哭泣的眼泪。
不远处,一台推土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转眼工夫,地里寸苗不存。
小岛矮胖的个子,穿一件不合体的中式小褂,像一只会随时倒下的陀螺。黑边眼镜的后面,一双狡黠凶狠的眼睛,扫视着躁动的人群,不时摸摸鼓鼓囊囊的腰间。下屯屯长王义仁站在小岛的旁边不停地哀求说情,脸色涨红,谦卑地比划着。
黑石礁下屯,王、刘、耿三大姓,以王姓人居多,家族势力强大。日本人为了维持治安,便让村民们推举王义仁做了屯长。
王义仁的祖上是海盗出身。早些年,靠海上劫货,给货主押运,成了胶东海上一霸。为躲避官府追拿,逃到黑石礁隐居起来,经几代繁洐,成了当地大户人家,屯子里大事小情由王氏家族定夺。到了王义仁这一代,家境已破败,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平日里一个人摆弄个小舢板打渔,混口饭吃。娶了个漂亮的山东大嫚,成天捧在手里,当成宝。王义仁好喝个小酒,耍耍小牌。赢了,就会分给看客,图个乐呵,图个好名声,口碑倒也不错。这些年一直为日本人维持黑石礁下屯的治安,因脑瓜子灵光,屯子里的人送他外号,王大明白。
永连看到眼前的情景,顿时火冒三丈,全身的血直冲脑门,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似的,一拱一拱的。他随手抄起地头的镢头,怒骂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说着就往前冲。
围观的人群,一阵涌动,跟着往前移动。更多的人急忙拽住永连,极力劝阻,怕永连吃亏。他们知道,不远处指挥一群腿子的,是个日本人,那可惹不得。出事,就是要命的大事。
小岛发现对面人群,在黑大汉的声威中,情绪起了变化,一递眼色,王大明白一溜烟跑过来。跑得太急,踉踉跄跄,差点被推倒的玉米稞子绊倒。他扑到永连跟前,张开双臂拦住永连和大伙。“别,别——三哥,这是日本人小岛用地盖楼。”王大明白咽口唾沫,喘口气接着劝。
“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忍忍吧。”他往后瞅了一眼小岛,低声说:“小岛带着枪,心狠手辣的,千万别弄出人命呀!”王大明白满眼的恳求。
永连一听小岛两个字,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果然是他,在凌水港西大滩拉网时见过一面。
小岛自从秋田那里领了任务,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几个腿子来到黑石礁,筹备盖楼,成立一家东亚贸易株式会社,专门收购海产品,制作海胆,鲅鱼等各种水产罐头,运到山东日本统治区,为日本鬼子提供军需食品。这是军令,也是他能在大连生活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必须拼命抓住,同时还接受了更重要的指令。这块地就是盖办公楼用的。东有南大町,星个浦,西有河口,小平岛,是做水产生意的发财之地。
小岛看到激愤的人群,心里有些不托底,掏出藏在衣襟里秋田给他的手枪,朝天“砰砰砰”,放了几枪,枪口冒出几缕白烟,弥漫在空气中,山谷响起嗡嗡的回音。小岛嘴巴里叽哩哇啦不知骂些什么。王大明白只听懂一句:八嘎呀路!他知道小岛火了,啥操蛋事都能干出来。每每走到小岛跟前,总觉得有一股子血腥味。
屯子里的人,哪见过这阵势,不由得拥着永连倒退几步。王大明白吓得一激灵,一溜烟又跑到小岛跟前,拉住小岛的胳膊一个劲地摇晃,“别介呀,我再劝劝他们。中日亲善嘛,有事儿好商量,好商量。”满头的汗珠子,顺着脸蛋子一个劲往脖子里淌。
王大明白此刻有他的盘算。这年头,日本人干的坏事,在满大街多了去了,谁敢明面反抗?再者,听说小岛是干水产贸易生意,专门收购海产品,往后打上鱼来也不用费事巴累的,沿街叫卖,备不住是件好事。他心里幻想着。
想到这里,王大明白又呼哧呼哧跑回来,把永连拽到一边的大树下,急赤白脸地说:“三哥,听我一劝,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俺老百姓还斗不过日本人,等咱长了劲,再……”咽下半句话,憋了回去。紧紧握住永连的手,是恳求,也是降降永连的火气。
这些道理,永连都懂,他心里头明白当亡国奴是个啥滋味,可受日本人欺负,心里憋屈呀。王大明白看永连的脸色有些缓和,便又趁机说:“人比地重要。人在,往后的事都好办。”不知啥时李春来到他们身后,冲永连点了点头,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永连喘着粗气,扔掉镢头,让广满扶起他娘,分开人群,头也不回气冲冲地走了。那沉重的脚步踏在地上,带起一把尘土,大黄狗一步三回头,冲着小岛的方向,发出沉闷的低吼。
人群渐渐散去,王大明白总算松了一口气,浑身散了架似的,摸出一支洋烟,手哆哆嗦嗦半天也没点上。小岛见状,掏出打火机“啪”给他点上。满脸横肉堆起的笑容,显得更可怕。
“王桑,你朋友大大的,我亏不了你。”举起拇指在王大明白的眼前晃了晃,晃得王大明白一阵发晕,谁知是福是祸呢?
推土机又开动起来。冒起的浓浓黑烟,遮住了五月的阳光,遮住了翠绿的山林,遮住了满山的槐香。“突突”的机鸣声,震得大地阵阵抖动,惊起一大群鸟儿,扑棱着翅膀钻进林子。
转眼间到了秋天,小洋楼盖起来了。淡黄色麻面瓷砖贴面,黑色大理石理装饰的大门两侧楼梯护栏,光可鉴人,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宽大的二楼南侧阳台,立着一顶红白相间的遮阳伞,远远望去,格外刺眼。大门前墙壁悬挂一块牌子“大连东亚水产品贸易株式会社”。下屯人厌恶日本人在家门口做生意,称其“小北楼”。
刚一开业,几个办事的腿子里出外进,一溜小跑,看来收购水产品的生意还挺兴隆。收购价格他们随意定,这可苦了红海底的渔民,收入一天不如一天,可没人敢吱声。
这天中午,秋阳高照,小岛午睡过后,忽然来了兴致,要去海边游泳,顺便察看海产品收购情况。他带上助手兼秘书庄子小姐躺在松软的沙滩上,沐浴着秋日和煦的阳光,展开粗壮的短腿,任海风吹拂一直到裆部的胸毛,哼着家乡的歌谣,惬意极了。忽然,一阵嘈杂声把他从朦胧中拉回来。他有些生气,坐起身子,目光向人群扫去:几个海碰子光着膀子,汗珠子顺着脊梁杆子往下淌,黑子和二驴子俩人正从船上抬下一大抬筐黑乎乎的东西。
小岛一骨碌爬起来,扑撸掉庄子缠在胸间白皙的手臂,快速走近靠岸的渔船。他眼睛登时亮了:大半舱的刺锅子(海胆)个个有碗口大小,长长的黑紫色刺儿摇动着,闪着诱人的暗光。刺锅子对出生在日本北海道海边的小岛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它不仅味道鲜美,而且营养极为丰富。生吃是小岛的最爱,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只刺锅子,用石头轻轻一磕,顺着裂口掰开,在海水里涮掉内脏,露出桔瓣似的黄膏,伸出大舌头嗦噜一声,刺锅子肉便滑进胃里。
这个鲜溜呀,小岛眯着眼,品味着刺锅子带来的美味。“哇,大大的美食!”来到大连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么鲜美的海味。他意犹未尽,不假思索又拿起一只更大的刺锅子,刚要砸开,二驴子看不下去了,不满的神色浮到脸上,怒斥道“行了,尝一个差不多了,碰海容易吗!”
二驴子说的是实话。黑石礁盛产刺窝子,从大门礁到凌水外礓,每到秋季产卵的季节,礁盖上布满了刺锅子,两个人一潮能碰个半船舱。可两三庹的水深,一猛跟一猛扎到水下,也是个遭罪玩命的活。每次碰海回来,头疼得像裂开似的,昏昏沉沉吃不下饭。没办法,那是拿命换活命。
小岛一听,有人竟敢呵斥他,手上停止了动作,凶狠地瞪着二驴子,嘴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八嘎!你大大的坏,我米西米西地干活……”后面也不知道哇拉些啥,气得直翻白眼。他没想到黑不溜秋的海碰子竟敢当众呵斥他,顿时火了,扬起手里的刺锅子,恶狠狠地朝二驴子砸去。二驴子没防备,来不及躲闪,眼前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飞来,他下意识地弯腰躲闪,晚了。半斤多重的刺锅子,“啪”地一声砸在二驴子的肩头。
二驴子“啊”地一声惨叫,他咬牙用手一拨拉,刺锅子从背上掉下来。鲜血从无数个细孔中慢慢渗出来,慢慢地汇成一道道血痕,顺着后背往下流。
大伙儿呼拉地围上来,赶紧帮他挑刺。刺锅子的长刺断在肉里,一挑就断,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二驴子痛得哇哇直叫,眼泪直打转转。
永连媳妇正在赶海,闻讯赶来,急忙在船舱里找了一把长柄的刀鱼钩,在水里找块石头,磨了磨钩尖,让二驴子趴在船头上给他挑刺。刺扎得太深了,疼得二驴子抓住船帮,浑身不住地抖动。永连媳妇含着泪“孩子,忍着点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