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夺命的心魔(小说)
老唐是解放前夕的1948年秋天来到黑山村的。听本村的老人们讲,老唐两口子当时也就不到三十岁,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看样子不像个泥腿子。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儿子背在母亲后背的布兜里。一家人衣着虽不是破破烂烂,但几乎身无分文,和叫花子没有什么两样。
当时正值秋收,一家人进村后,寄居在地主赵二虎的西房里,第二天就下地给赵家收割庄稼,打起了短工。
老唐两口子干起农活来笨得要死,但却早出晚归,十分卖力。看来之前真是没咋干过,是个新手。赵二虎手把手一边教,一边骂,老唐两口子咧着嘴边笑边学,态度恭谦。
老唐的话拗口得很,与本地的方言相去甚远,但勉强可以交流。当地人都叫他“唐侉子”。
“唐侉子”两口子性格极其和顺,和谁说话都是未曾开口三分笑,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从未与人红过脸。一个秋天下来,村里所有的人几乎都喜欢上了这一家外来小户。
黑山村村子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因村东有一个不算高的黑土岗而得名。村西是一片小河滩,有近二百多亩水地,剩下的都是一些靠天吃饭的坡梁地了。赵家是这里的老户子,有近二十户,占了全村的一大半。其中赵二虎家的土地最多,水地也最多,算是名副其实的地主。但赵二虎并不是电影里描述的那种高高在上,三妻四妾,穿着绫罗绸缎,整天里拄着文明棍,拿着皮鞭吆五喝六的大地主,而是成天和长工短汉们一起下地劳动,一起春耕夏耘秋收。随和得你都分不清谁是地主,谁是长工短汉。只有到了冬藏的时候,才显示出身份地位的大不相同。因为收获的粮食绝大多数都进了他的仓库,而那些一起劳作的同伴们,只得到勉强糊口的粮食和少得可怜的工钱。
解放后,有人批斗赵二虎时,说他太会装了,太伪善了,假装同甘共苦,其实是在监督,剥削的本质一点也没变。这话虽然有一定道理,但人们在批斗他时,还是念及他能与穷人们一起下地劳动而手下留了情。
唐侉子来到黑山村,经过小半年的时间,村民们和他已渐渐熟识起来。到了冬天,粮食颗粒归仓,赵二虎家要算账,可本村又没有能写会算的人。往年要到十来里外请一位先生,当然,花费是免不了的。可今年,赵二虎有了自己的盘算。自从他收留了唐侉子后,察言观色,发现这个外乡人应该不是一个普通的受苦人,最起码应该是个识字人。其实,和唐侉子一起劳动其他人也有同感。尽管唐侉子平时极力隐藏,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没有文化的粗人。但文化人的那种特有的气质是藏也藏不住的,怪不得苏轼能写出“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诗句呢。
秋收后,田地里的庄稼都车拉人扛地进了准备碾打的场院。一天晚上,赵二虎在自家的客厅摆了几道菜,烫了一壶酒,非要招呼唐侉子和他喝几杯。唐侉子开始时十分拘谨,说自己从不会喝酒。可架不住赵二虎的软磨硬泡,什么对他信不过啦,是不是他有哪里对不住你啦……反正一大堆理由,把个唐侉子说得面红耳赤,最后不得不破了防。
说实话,唐侉子以前也喝过酒,但酒量真不大。再加上酒量这东西,和武功差不多,只能应用,不能保存。长时间没喝,酒量下降了不少。几杯下肚后,就有了三分醉意,话语明显多了起来。赵二虎看看火候已到,就趁机亲哥热弟地套起了近乎。他举起酒杯伸到唐侉子的酒杯上碰了一下,示意干杯。唐侉子只好跟着赵二虎的节奏,仰头一饮而尽。
“小唐啊,你来了黑山村也快半年了,你觉得老哥这个人怎么样?对你够不够意思?我比你大,给你当个哥,不过分吧?”赵二虎夹了口菜,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唐侉子赶紧欠身抱拳道:“哎呀呀,赵掌柜,你给我当哥,那实在是太抬举我了,我是想都不敢想啊。至于你这个人,我觉得真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啊!简直就是宋江再世。我能遇到您,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呐!”
“你看你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尽是文词儿,老哥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粗人,一定是个大文化人。对不对?”
唐侉子咧嘴苦笑着道:“我咋能瞒得过赵掌柜的慧眼恁?实不相瞒,兄弟我确实念过几年书。大文化人不敢当,但也算是个识字人吧。”
“你看看,你看看,咋样?我没走眼吧。”说着,赵二虎端起了酒杯又伸向唐侉子,“来来来,再干一杯!”然后二人举杯相碰,仰头而尽。
酒精是人际关系的粘合剂,让主仆二人的关系迅速亲近起来,贫富贵贱的裂缝刹那间被抹平。唐侉子那一直弯曲的腰终于舒展起来,肚子里的文化资本弥补了财富的不足,让他这个久居人下的受苦人仿佛有了和掌柜子平起平坐的自信。
赵二虎趁热打铁道:“唐老弟啊,我的这点儿家底儿你也都看清楚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是个瞎汉,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娃娃们虽说念了点书,但都还小,指望不上。想雇个帐房先生吧,又养不起;不雇吧,这一年下来的出出进进,长工短汉的工钱经常拎不清。往年都是年底临时请一位帐房先生给算算账,但一年的流水人家都不清楚,一年下来,有些地方我也记不清,经常是亏了张三,欠了李四,闹出些不愉快来。我想从今年开始就让你给老哥当这个帐房先生,平时有什么进进出出,你给记一记,年底算算账。这地里的活儿呢,你也继续干,但我尽量给你安排点儿轻活儿。工钱,你放心,虽不能说给你两份,但我也不会亏待你,至少也给你一份半。你看咋样?”
闻听这话,唐侉子急忙抱拳道:“哎呀呀,赵大哥,您这就见外了。我从老家山东为避战乱,拖家带口逃难流落到此,承蒙大哥收留,已经是感激不尽了,知遇之恩,我正愁无以为报呢。既然赵大哥信得过我,记帐、算账这件事就包在兄弟身上啦。至于工钱,您就不要考虑了,我一分不挣,这点活儿,捎带着就做了,又不是什么重活累活。”
“不成,不成……”赵二虎摇着头说,“一码归一码,这份工钱我是一定要给的。不给你,也得给别的先生。你要不挣,莫非嫌老哥给得少?”
“岂敢,岂敢,这不是多少的事情,是我真心想报答赵大哥收留我们一家的恩情。”
……
就这样,唐侉子成了赵二虎家兼职的帐房先生,但他依然每天跟着其他人一起下地劳动,丝毫没有帐房先生的架子。然而,他有文化的消息,就此慢慢在十里八村传开了。
真可谓是真人不露相。唐侉子一出手,果然非同一般,写一手好字,打一手好算盘,能掐会算,识古通今,无所不知。此外,他还初通中医。不到一两年的时间,唐侉子已是大名在外了。找他算账的,算卦的,看病的,给孩子取名的,婚丧嫁娶择日子的,写对联的,写信的……络绎不绝。唐侉子不仅来者不拒,还笑脸相迎,态度和蔼,分文不收。时间一长,人们都尊称他为唐先生,对他交口称赞。唐侉子也因为口碑极好,在当地站稳了脚跟,融入了当地的社会。
唐侉子的真名叫唐鸿儒,老家山东即墨,父辈是商人,家业丰厚。城里有房产店铺,乡下良田千陌。1948年,山东地界国共激战正酣,父母变卖了家产,不知去向。唐侉子携妻带子,赤手空拳,流落至此。曾经的荣华富贵,俯仰之间,灰飞烟灭,化为陈迹。
这些关于唐侉子的身世,都是从赵二虎那里传出来的。而唐侉子本人则讳莫如深,从不和别人提及,是真是假,自然也无从证实。
二十世纪中叶,是中国历史风云突变的年代。唐侉子来到黑山村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国民党败走台湾,大陆解放。紧接着,全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先是地主的土地被没收,分给了农民,后来是“人民公社化”。原来那些富甲一方、有钱有势的地主乡绅一下子跌落神坛,成了被专政的对象,被批斗改造的对象。黑山村最为富有的赵二虎,家产全部被没收,住进了原来一个叫张大头的老光棍的小土房子里。而他家的那些宽敞的房屋,则被分给了曾经的长工短汉们。
在那个阶级至上的年代里,阶级成分成了每一个人最为重要的标签。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很容易根据财产的多少对号入座,而像唐侉子这样的外地人,则需要先自己申报,然后由公社的干部到当地外调核实。
唐侉子倒也十分诚实,直接就给自己申报了一个地主的成分。后经公社干部外调核实,确实如此。但家产在解放前就被父母变卖一空,紧接着父母又双双死于战火,变卖所得落于何处,无人知晓。为此公社干部也多次询问过唐侉子,但他只讲家庭原来的富有,对后来变卖所得的去向,却一问三不知。鉴于他来到黑山村的一贯表现,人们都相信他的话是真的,慢慢地也就没有人再去追究了。
那时候,村里经常开斗地主大会,地主们要站成一排,挨个检讨自己曾经的剥削行为,汇报改造心得;翻身得解放的贫下中农们要忆苦思甜,控诉自己曾经的悲惨遭遇,畅谈今天的幸福生活。有些所谓检讨不深刻的地主还时常会遭到愤怒群众的拳打脚踢。
每次批斗大会,唐侉子都积极地站在地主的队伍里,但他却没有剥削过黑山村任何一个人,只能检讨自己当初不该给赵二虎当账房先生,助纣为虐。
人们都知道他自从来到黑山村就穷得叮当响,当地主真有点不配。况且他经常免费帮人们写写算算,把脉看病,口碑极好。因此,没有谁刁难过他。反倒是因为他有文化、懂中医,“扫盲”时期给村民们当老师,后来又当起了“赤脚医生”。即便是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其余都是目”的年代里,唐侉子也没有因为自己的阶级成分受过打击。尽管老婆身体瘦弱,干不了重活儿,一家人生活极其简朴。但他家也和那个年代的普通人家一样,粗茶淡饭,平平安安,日子如小河般波澜不惊地日夜流淌着。从一家三口脸上时常挂着的笑容,就可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满足。
然而,世事的发展总是会出人意料。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政治风向也发生了很大改变。阶级成分不再完全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城市里曾经被没收的民族资本家的财产得到了退赔,个人的合法财产受到了保护,贫穷不再是人们竞相追捧的光环。唐侉子内心深处一个埋藏已久的宝藏也随着政策的松动,也渐渐开始上浮。三十多年物资匮乏、但又平静如水的生活,被内心深处突然生发出的欲望激起了层层涟漪,拨撩得奇痒难耐。那一条条诱人的黄金,像一群无形的蛇,跨过了漫漫寒冬,悄悄在他的心中开始苏醒、蠕动、复活。他和妻子开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解放前,唐侉子一家在即墨当地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唐侉子的父亲也是有名的乡绅。此人情商极高,八面玲珑。与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以及大大小小的土匪豪强都有交道,能屈能伸,左右逢源。1948年春节刚过,一直在天津打理生意的唐侉子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让他赶快回家,说有要事商量。
原来,消息灵通的父亲通过各种信息判断,国民党败局已定,共产党不久将取得天下。而从他对共产党政策的了解,他家的财产恐怕不保。况且,他之前还曾资助过日本人、国民党和当地土匪,当然也资助过共产党。这些资助虽事出无奈,但将来共产党会不会原谅他,心中没底。于是他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把家里全部的家产变卖一空,兑换成了上百根金条,父子俩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分散埋藏于离县城不远的乡下旧房子周围。这件事虽然一家人都知道,但埋藏地点只有唐侉子和父亲知晓。当夜埋藏完毕,二人对照着地形反复观察确认,把埋藏地点深深印在了脑子里,以便日后寻找。
财产处理完毕,一家人兵分两路,各自逃生。此时国共两军在山东半岛的争夺已进入了白热化。唐侉子携妻带子先走一步,颠沛流离,几经周折来到了黑山村。唐侉子的父母大概是因为眷恋家产,或者是想再留守几天观察一下的缘故,晚走了一个多月,结果战事日紧,在出逃的路上,被不长眼的炮弹送上了西天。
1948年6月,即墨解放。唐侉子父母去世的消息是当年划阶级成分时,外调人员回来告诉他的。当时一家人只悄悄在家进行了最简单的祭奠,随后,丧父丧母的悲痛在时间流逝中渐渐散去。
1979年夏天,时隔三十年后,唐侉子领着妻子要启程回那个梦牵魂绕的老家。临走时他以平淡的口气和黑山村的乡亲们说,自己离开老家这么多年了,父母虽已不在人世,但也想回去上坟烧张纸,顺便看看一些活着的亲属。村民们都非常同情唐侉子的遭遇,自然也支持他这一项有情有义的行动。但谁也不知道,那一块令他无比惦念的土地上,现在最吸引他的是什么,这次回乡的旅程又承载着他和妻子心中怎样的梦想。
令唐侉子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和妻子满怀希望地踏进即墨县城时,三十多年的巨变,这里已面目全非。曾经离县城还有一段距离的农村老家,现在已和县城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到处是建筑工地,根本找不到当年藏宝处的任何蛛丝马迹。巨大的失望有如山崩时滚落的巨石击中了二人的心田,两口子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半个月后,唐侉子两口子无精打采地回到了黑山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病了。热心的村民们不知就里,都想来听听他们讲讲老家的变化。可都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两口子一副病态,少言寡语,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村民们都以为是出门劳累的缘故,有热心的还给送来了鸡蛋,甚至是杀好的母鸡。已在邻村小学当了民办教师的儿子,一有空就过来伺候。可二人的病情却日甚一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先后离开了人世。
谁也不曾料想到,知书达理、又是医生的唐侉子回了一趟老家,就和老伴儿双双一病不起,而且这么快就一呜呼哀哉。村民们在惋惜的同时,开始议论纷纷,是受了气?是染了病?还是中了邪?……众说纷纭,但终究也没个定论,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遐想。
后记
在唐侉子夫妻去世的三年后,已是桃李满天下的唐侉子的儿子唐老师才向人们讲述了父亲临终前和他透露的实情,终于解开缠绕在村民们心中三年之久的谜团。
那时,唐侉子的妻子去世已半月有余,奄奄一息的他才把儿子叫到床前,告诉了实情。儿子这才恍然大悟,虽百般相劝,但为时已晚。两天后,父亲就撒手人寰。
卢梭在《爱弥儿》里讲,再凶猛的动物也只获取当下自己生存和养育孩子的食物,而不会去更多的猎取。而人的贪欲却远大于这本能的需求。于是痛苦就产生了。佛教也把“贪嗔痴慢疑”称为“五毒心”,而“贪”排在了首位。
金钱是个好东西,对于现代人来说,它是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质基础。放在心外,它可以为人们创造美好的生活;如果困在心中,它就会变成伤人的恶魔。这正是:
安贫乐道一身轻,心中有钱暗伤身;
世人若被钱财累,金钱便是丧门星。
写于2024年10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