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岁月】八十年代末,公共汽车上的见闻(散文)
一、同村人
“啊呀!老黄,快上车,快上车。你看人都挤满了,连你坐的地方都没有。来,来,坐我这吧。啊呀!老黄,你这是干什么了,你一年能坐我几次车,还掏啥钱。”售票员说。
老黄同售票员相互推让着,钱最后又装入了老黄的衣袋。老黄脸色红润,光洁饱满的脸上带着笑。他戴着一顶洁净而挺拔的黑呢子帽,帽边露出的细发灰白绒软,眼角油亮,皮肤绷紧,没有一条皱纹。他戴茶色水晶眼镜,眼睛看着车中的人,满脸谦逊随和,但隐约闪过一丝严厉,和他对视就会有一种恐慌。车中的人一看,就知道老黄是个有福气的人。
“老黄,你现在改行了,从公安一下到了交通局,比原来的单位操心少了,来吸一支烟吧!”售票员把一根三五牌香烟递到老黄的脸前。
“我现在戒烟了。”老黄淡淡地笑着说。
售票员笑着点头,靠着老黄座椅的后背站着。
“家在哪儿住?进城干什么去呀?”老黄问对面的一位农民。
“刘奇村的,唉——,上街雇辆面包车,初十给儿子娶媳妇。”“我就是刘奇长大的,你贵姓。”
“姓陈。”
“陈满贵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父亲。”
“噢——,是你父亲。你还记得黄二福吗?那是我父亲。我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就把我们家搬到县城里了,现在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啦。”
“知道,知道,你现在变化真大呀!一点也认不出来啦。”老陈有些激动,头不停地点着,呆滞的眼睛,是淡灰色的,一闪有点亮光。他满头是黄色灰尘,脸上和眼角皱纹纵横,长短不齐的胡须,硬茬四射,手伸不展,指头粗壮,浑身摸索着掏香烟,一看就明白他是个受苦人。
“现在雇面包车真难呀,我已经跑了五趟县城了,一小时给五十元,都没人来。”
“啊呀!你这个人,这么点事,你跟老黄说一声,保准你初十娶回儿媳妇。”售票员笑着说。
“哪,哪,老黄,我就麻烦你了。”
老黄看了一会儿对面的老陈,点了点头,静静地说:“下车你跟我走吧。”
面包车把老黄送到交通局门口,老黄下车后,拍了几下身上的灰尘,昂着头走进交通局大门。老陈紧跟在老黄的后面,头缩在衣领中,背微微驼起,身上有点哆嗦。
二、“英雄”
“打死那❏❏❏,打死他。”面包车前面,突然爆发出了尖厉的吼声。
“吱——,”的一声。面包车急刹车。乘客们拉开了门,争先恐后地下车。车的顶棚上,被举起的铁凳碰得“咚、咚”直响。五个青年挤成一团,正在狭窄的车厢内打架。
我同一位眼镜青年,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没有下车。最初是两人打了起来,其余两人是各自的朋友,开始拉架,最后也加入了进来。另一个是真拉架的,和他们搅在一起,外人看,也像同伙打架。胜利者留在面包车中,失败者被赶下了面包车。听失败者说,胜利者用烟头烧破了他的羽绒服,他带着气,说了几句,就被打了。人们纷纷上车,失败者被扔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公路边,吃西北风去了。
“❏❏❏,老子受他的气,也不访一访老子是谁。”头发又长又乱,脸上有疤的红脸胜利者说:“哥们儿,要不是你拉着,我一铁凳下去,就让他脑袋见红。”
“铁凳打下去,要了他的命,对你们也不好。”拉架人说。
“爷还怕这些,五年前爷就死了。”眼睛大而突出,脸上长满疙瘩的胜利者,猛地站起来,大声说。
“我们这哥,你们也知道,堂堂有名的勇飞哥,在号子里住了五年,刚出来。”
“噢——,你们原来是咱们这地方,老一辈的英雄,大逮捕时进去的。”拉架人说。
听两位胜利者不清晰的话声,看他们那迷蒙的眼睛,我知道他们原来是喝醉了。
面包车上下左右摇动着在沙石路上行走。胜利者向周围的人,讲述着他们过去的功绩。红脸讲累了,咳出一口浓痰,啐到了临近座位男人的黄大衣上,男人回头看了一下,马上把头正了过来,挺起胸脯,头一动不动,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
疙瘩脸不胜酒力,头伸到了车窗外,身体蠕动着,肚子向上提起,想要吐酒。他的大黑马靴,伸到了一位穿着黑呢子大衣男人的怀中,男人静候着,等着他吐完把脚收回。
面包车这个摇篮,把两位胜利者摇得睡着了。疙瘩脸从座上滑了下来,在面包车地板不停地翻滚着,脸和头发都沾满了尘土,满脸绝望痛苦。红脸把头缩在了大衣领,紧挤在座位的拐角,脸上带着恐惧,想把自己藏在别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面包车内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是僵硬地坐着,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胜利者,急切等着到站下车。
我的心很沉闷,有点可怜这两位英雄。他们生活在一种无人理睬的世界中,内心是多么痛苦孤独。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把头紧紧缩着,就是最好的说明。
三、飘落的生命
听说有趟公共汽车,从五原火车站返回五原县城时,走到中途,有位老太太突然扑到路中,被公共汽车当场压死。这位老人是因为儿子和儿媳妇百般虐待,才寻此短见。听完这件事,我的心阵阵发抖,想起自己几天前,从五原县城来车站粮库上班,坐班车遇到的一件事。
那天,我从五原县城来五原火车站,一路想着家中的不和,环境的压迫,心里很烦闷;仿佛一睁眼看到的事情,都让我烦躁不安。因此,我无奈地闭着眼睛,身子随着汽车摇晃,脸上有光在爬动。
“喂,门口的后生,快把那个老人扶上来。”我被这喊声惊得睁开了眼,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自己的座位上,焦急地大喊。
有位老太太被扶了上来,她深弯着腰,右手拄着一根白木棍,左手提着一只盖了白布的破竹篮子,低垂着双眼,由那位后生拉着在车厢中乱转。一个青年憋红了脸,不情愿地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她。老人行动迟缓,一步一点头地在座位上坐好。两只手紧攥着木棍子,用木棍的顶端撑着自己的下颌,仍旧低垂着双眼。她戴着一块不灰不白的头巾,蓝大襟褂子上,开着几个破洞,浮肿的身体把衣服撑得很鼓。她的脸是血红色,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像尊瓷人。
“刚上车的买票啦!”女售票员尖着嗓子喊,“喂——,那个老太婆,谁领的?要去哪?”
车厢内一片安静。
“你们谁领的?没人领,这么大岁数,独自不能坐车。”
有位时髦的姑娘说:“这老太太是我们村的,被儿媳妇欺负,才跑出来的。”
“我见过她几次了,她见去火车站的车,就拦。”有一个人说。
售票员听完,挤过人群,瞪起一双小眼睛,大喊着要老太太下车,老人浑身哆嗦,仍旧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快下车,快下车,你不下车,就不开车!”售票员喊
老人哆嗦地张了几下嘴,才断断续续地说:“俺要到火车站,给俺闺女拍电报,叫她来接俺。”
“别信她,她有精神病。”车门口,一位站在路边,翘着黑胡子的中年男人说。
“快下去,别赖着不走。”售票员说着,前来一把拉起了老人,向门口推去。老人慌乱朝前挪了两步,又回头抓起了自己的破竹篮子;她走到车门口时,被车下的中年男人拉了下去。
乘务员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么大岁数了,出了事,谁负责。”
汽车也像松了口气,向前开走了。车厢内回荡起一股轻松的空气。我的心却异常沉闷,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心口,使我透不过气来。我的脑子中,不断闪现老人麻木的神情,血红色浮肿的脸,破旧的衣服。那麻木的神情,是长期被虐待的结果。那血红浮肿的脸,是严重的高血压的症状,但得不到医治;那破旧不堪的衣服,可见媳妇是多么狠毒,她肚子里,一定时常挨饿。她经常有家不能回,在公路边拦去火车站的班车,肯定一次次被赶下了车。听她的口音,应该是河北、山东一带的人,她的女儿肯定在老家,她想给女儿拍个电报,将自己吃得苦,受得气,向自己的女儿述说,她竟不能用电报通知女儿。她有钱拍电报吗?她记得女儿的地址吗?是不是又会和《万卡》一样,不知道正确的地址呢?唉——,这是怎样的人生啊!
汽车仍旧颠簸着,我突然觉得自己背上十分冷,像靠背上开了个破洞,正有股冷风直灌进来,从背上穿透了我的心。车窗外是一片深秋的景色,黑黄的土地上,升着潮湿的浊气,围着四周。几棵割掉头的向日葵,早已枯死,葵花杆孤零零地在风中颤抖。黄死的野草,一团团抱着,低着头,躲着风的冲刷。在一草不长的盐碱滩上,羊倌疲乏抛着土块,打着乱跑的羊群,到处是憋闷的气氛。忽然,我细心地看到,路边柳树的黄叶,正随风飘落着,落进路边的水滩,我猛地想到,那老人的生命,不正像这飘落的树叶一样,飞快地向下飘落,必将融入这泛着盐碱的泥土中吗?
唉——,路上压死的老妇人,也不知是不是我见过的那一位老人?如果以后我知道是,那我良心受到的谴责,是多么沉重啊!(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