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个勤快人，闲不下来，总想找点事做，做事也总爱做到极致。这种性格，其实不一定有利于身体，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不了。退休后，我天天沿着江边散步、跑步、骑车，一段时间过去，兴趣就淡了，六十岁的男人，一天的生活内容，也不可能天天唯一内容就是锻炼，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个废人。在家我待不住，坐在沙发上，人会慢慢滑下来，用腰眼坐，过一会儿，重新爬起来上去坐好，又慢慢滑下去，自己都讨厌自己。相看两不厌，唯有结发妻。但和老伴白眼看水碓一样，相互看了几个月，也必定会闹出矛盾。我说：“我得出去找份工作，要不然我俩得吵架。”她见我开始啰哩啰嗦，也很支持我出去：“赶紧去找，工作起来，人会感觉年轻些，在家你就只等个饭吃，连骨头都嬉直了。”
　　 我把三十年工作经历，发到找工APP上，第二周就接到一个女孩子的电话，说是文化公司的董事长助理，叫我明天去公司面试。我答应了，出去剃了个头，让自己的外表，看上去稍微年轻些，第二天就找过去了。这个文化传媒公司，目测就一个大开间，坐了十几个人，全部都是年轻人，四面墙壁上装点了很多影视剧图文，文化气息很浓厚。
　　 老板一见我就笑，招手把我请到办公室，说要亲自面试。他才三十多岁，五官俊朗，体型健美，是个华侨，典型的南方人。他性格活泼，特别健谈，我俩相见恨晚，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不断给我斟工夫茶，我们聊认识的人、熟悉的人，聊双方都感兴趣的文化热点，双方不时哈哈爆笑，不断抢走对方的话头。我们开始还都以您互称，后来就直接说你了。我当了半辈子记者，见人未说三分笑，是我们的职业素养。三十年来，采访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所以也不可能让话头掉在地上。我们就跟相亲似的，抱着劲往一处使的目的，两个人居然非常合拍。他说他的性格和我很像，合作肯定非常愉快。于是，他当场就拍板，让我明天就过来上班。他说：“我正需要你这样一个资深文人，过来为我保驾护航，我们这里都是年轻人，很多事情，一下子拿不定主意的。你过来，就是我们公司的定海神针了。”居然如此高看一眼。他这话，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哩。
　　 我鼓了好几次勇气，终于问出在心里转了很久的话：“我工资可以拿到多少？”他大大咧咧一挥手：“你说多少，开口就是，给我一个参考标准。这样吧，你退休工资拿多少，我付给你同样的金额。”我的天哪，这怪让人开心的。我羞答答地说：“刘董，这不大好吧，你会得不偿失的。”他愣了一下，毕竟是年轻人，反应相当快：“是吗？你退休工资很高吗？那这样，既然你退休工资很高，也就不在乎这外快对不对？我说外快，你不会不同意吧？对你们这些劳苦功高的老好人，工资多少，根本不值一谈。我正准备新三板上市，到时候原始股分给你一些，不比拿什么工资强。你说呢？”
　　 这一会儿相处下来，我已经掌握了他的习惯，就是，你说呢。听上去像在客气征询对方的意见，其实只是句口头禅，他自己心里有本账。自办企业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刚愎自用的，我心里想。我点头憨笑。这倒也行，原始股一直是我很羡慕的东西，可惜一直没机会拥有。我老家有位老邻居，也是老同学，家族里已经有四家上市公司。其实私底下，我在这里说说哈，我一直觉得，他的能力，也不见得就比我强，读书也不如我多。他就是胆大包天，有决断，看准时机，先下手为强，上学时，作业都天天抄我的。说不定我在这个公司努力工作，也能拿到原始股，也算是圆了我的发财梦。话扯远了。我始终牢记出门时老婆的嘱托，艰苦坚持着，又问了他一下工资的事。老板沉吟道：“先给你四千元吧。过三个月，试用期过了，我一定给你涨工资。”
　　 我有点失望，这离我起初的预计，还是有较大落差的。但我很有涵养，没有当场脱口而出，只是说：“也行，我回家和老婆商量一下，明天给你回复。”“不要等明天啊，这很简单的一个事情，电话打给老婆谈一下就行。”“那倒不至于。我还是回家和老伴商量一下，决定下来就回复你。”他沉声道：“老师，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很希望你能过来和我一起奋斗，我们一定能一起打出一片天地来。”
　　 我被他几句话鼓舞得热血翻腾，气血贲张，恨不得今天就在这里上班，不回家了。我这人性格就这样，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难得这里有位老板，华侨，有志青年，如此看得起我。我的鼻子一酸，只想冲口而出，马上就答应他。但我想想，一个月才四千元工资，还是低调一些，我说：“行，我晚上一定给你回复。”我记了他的电话，互加了微信，他送我出来，我说：“留步留步。”“没事没事，我送送你。难得碰到这样一个合得来的人，我真是太开心了。你说呢？”
　　 在路过几个年轻人岗位时，他似乎已经吃定我了，向他们介绍道：“这是王老师，资深媒体人。他要到我们公司来上班，你们能有这样的良师益友，是你们的福气。”年轻人也捧场，马上呱唧呱唧鼓起掌来，我很尴尬，赶紧向大家致谢。
　　 告别他们后，我回家和老婆说了工作和工资的事，老婆说：“也行，总有个地方可去，现在年轻人都找不到工作。你一出去，就会被看中的。我也很想再出去上班，可惜没有人要我。”我和她开玩笑：“我要你嘛。”“你？你敢不要我吗？”“那听你的口气，我要珍惜这份工作了？”“就是工资低了些，如果能高一些就好了。”我开玩笑说：“以后会有原始股的。”“去你的吧，还原始股，做梦还差不多。”“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嘴巴说起来，都会被鼻子笑。”“那我答应他了啊？”“行啊，答应他吧。先干着再说，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工作呢。”
　　 我就发了微信给刘董，说我明天去上班。我的回复，可能在他意料之中，他的反应并不像下午那么热烈，就只回复一个字：“知。”我这人很敏感，心一下子冷了半截，但也没什么退路，已经答应人家了，说不定他正好有事在忙呢？说不定人家见面很客气，在网络上倒不一定就那么热络呢。我想，明天先去上班再说，好相处就干下去，不好相处就打退堂鼓，就四千元，也没有到需要我忠心耿耿的地步。
　　 第二天上午，我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匆匆忙忙赶往新单位。路上碰到原单位的老总，他正站在菜场门口，把买来的一堆菜，放进奔驰车后备箱。他平时和我关系很好，叫了我一声，我根本停不下来，单手握着车刹，单手使劲朝他挥手致意，他高声问我：“你去哪？”我说：“去上班。”他愣了一下：“你不是也退了吗？”“我去打工。”他哈哈大笑：“你小王，是个勤快人。”在前辈眼里，退休了还是小王。
　　 到了单位，赶紧打卡，还是晚了一分钟。董事长助理小凡说：“王老师，你是初次，我可以不统计进去。以后如果再迟到，就有可能扣工资的哦。”我说：“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我是个严重情绪化的人，忽然感觉心情非常沮丧，我不知道自己来得对不对。年轻老板背负着黑双肩包，三步并作两跳，从楼梯口处，蹦蹦跳跳上来了。他未说话，先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冲我使劲笑：“王老师好。”我的心里，一下子就释然了，他的笑容很具治愈感。
　　 他站在大开间当中位置，冲大家拍拍手：“各位各位，先停下手上的活。宣布一下哈，我现在任命王老师，做我们的办公室主任。当然没有红头文件，如果王老师觉得需要，可以自己给自己做一个。”大家听了老板的话，都很捧场，哄堂大笑，我也被他们的笑声感染。我又觉得我来对了，有年轻人在的地方，就有活力。我看着十几个年轻人朝气蓬勃的笑脸，心情变得很好。他们给我留了一个非常好的位置，有花架，有阳光，有玩偶。窗口看出去，是一个幼儿园，孩子们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感觉特别愉快。边上的年轻人，一个个向我介绍自己，我知道了他们当中，有摄影，有编剧，有美工，有剪辑，有宣传，工种很齐全了。
　　 老板说：“王老师王老师，进来我们喝杯茶。”我就随他进办公室，坐到茶海前喝茶了。我们高谈阔论一会儿，我想，你发工资雇我，肯定不是为了请我喝茶。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王老师，没关系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很喜欢和你聊天，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平时也特别喜欢和我爸喝茶聊天，老人家的智慧和见识，能给我带来相当大的启发。只可惜我爸偏偏喜欢出去当小区保安，没空和我聊天。现在好了，你来了，我们俩，什么话都能聊得起来。我真的是太高兴了。”都说人生难得一知己，今天我也是人生难得几回醉，我居然真的被他的茶给喝醉了。我忽然想起刚学抽烟时，也醉过好几次烟。感觉头脑有点晕晕乎乎，难道是中暑了，按说也不至于，现在还是初夏呢。
　　 据道理说，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也不至于几句话就被一个年轻人给忽悠住，但他的情商的确很高，会做人，钱的确是要被这些人赚去的，没意见。我们谈了现在非常风行的短视频制作，他希望我给他编一些小剧本，供员工们拍摄。他说还签了一个小胖子演员，想把他培养起来。小胖子上午也来了，胖乎乎的，看上去特别喜气，开着一辆县牌摩托车，闯禁进城，被交警追得团团转。年轻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正对着几个美工、剪辑小姑娘吹嘘。小姑娘似听非听，头也不回，唯唯答应着，在电脑上，手忙脚乱一帧帧剪片。在反反复复的配音声中，小胖子对我特别客气，点头哈腰，一口一个王爷王爷的叫我，听上去，他是个准备走社会流的人。
　　 我和刘董喝着茶，商量了几个情景剧的脉络情节，就像歪嘴战神那种东西，我一听就笑了，的确现在卖菜的，开店的，送货的，也都喜欢这一类的视频，许多人做生意都没心思，一放下顾客就去刷视频，捧着手机就是放不下来。这些东西应该不难写，他说最希望我做的工作，还是文学统筹。我说行，工资到位都好说。他说：“王老师真爱开玩笑。”我正色说：“不是开玩笑，我是说真的。”他说：“王老师你这人真好玩，说笑也像说真的。”我没有和他计较，相处久了就知道，以后有的是合作的机会。我决定把他要的东西给写出来，歪嘴战神啊，巨富认亲啊，反差又反差，反复打脸的那种片，观众喜欢就行，只管让他去安排拍摄。他那边还有一些视频在做，他和公检法司、有关部门乡镇签了好几个合同，要拍一些禁毒宣传片，先进人物宣传片，县里的风光片，企业产品和企业家的宣传片。他说还在酝酿两个大制作，估计需要几个亿的投资，我被他吓着了，但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在我帮他编剧本写东西之余，他特别喜欢带着我到侨联、侨办、外办、政协等机关去，动不动就说：“王老师，我们出去跑一趟。”他这个跑一趟，不是真的去跑步，是去有关部门走一走，显摆显摆。偏偏我这个人低调，不喜欢到处抛头露面，我不想让部门里的人，像看西洋镜似的看我，虽然我老了，脸皮厚了许多，但我仍然是那个超爱面子的人。我帮他写民主党派优秀事迹，写总结材料，写政协提案，写百度人物材料都行，我给他视频中的老年人配音也可以。
　　 我配过好几个次要人物的声音，有普通话，也有本地土话，我觉得我也成了影视圈的角儿了，我的姓名也上了演职员姓名栏，有时是演员，有时是职员，文学统筹、灯光、录音、剧务都当过。当然我知道我成不了名角儿，我就是过个瘾而已，毕竟我也可以说，自己曾经涉足影视圈了。无论做什么我都没问题，但我最希望的是，老板最好不要带着我满天飞，他会对碰到的人说：“这是我的办公室主任，他原来是个大记者，大名鼎鼎，很有名气的。”唉呀，这样很不好对不对，我也要面子的好不好。我有点不开心了。老婆说我矫情，人家瞧得起你还不好吗？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难道不晓得我不喜欢抛头露面吗？我想着，是不是已经到了该说告别的时候了，但我一时间还真说不出口，看着他纯真的眼睛，就忘记说出心里话了。
　　 编剧胖子小姑娘也想离开，想去北京或者深圳发展，她走了，老板又跑到她家，苦口婆心，硬是把她给请回来。他喜欢大家都整整齐齐，但不久她还是出了事，老板的办公室每天开着门，他对人没啥防备心，胖子小姑娘却鬼迷心窍，拿走老板随手扔在抽屉里的五万块钱，当做啥事都没发生，照样过来上班。她可能认为自己最近给公司编了几个剧本，反映不错，都投拍了，劳苦功高，报酬给得不够满意。即使查出，老板也会给面子，大不了还回去，不会有什么事。不料老板报警后，很快查到她，二十五岁的小姑娘，被判了五年，从此只能关在监狱里，以泪洗面。相信不久以后，监狱文化墙上，就会出现她呕心沥血的新作品。
　　 老板的大制作，在紧锣密鼓进行中。他准备拍摄一部反映人与动物关系的电影，我并不看好。我以我初显的见识，劝老板还是要郑重其事再三考虑，这些东西没市场，千万不要迷失方向，他有家，有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儿子初中毕业时，我还给孩子写过剧本，为他们班级拍摄了一部电视片。班主任非常开心。老板听着我的话，满口答应着，心里可能自有他的主见。我只是一个打工人，我没义务替老板拿主意，我也没有他能听进我忠言的奢望。现在想来，他也天真，觉得拍什么题材不重要，重要的是炒作。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炒作重要，题材更重要。但他不愿听我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哈哈一笑，这你就孤陋寡闻了，现在就属动物片最受欢迎了。说得我一愣一愣的，我怎么不知道动物片最受欢迎了，莫非没活在同一个时空？在人类社会中，动物片不可能成为主流。但你一个小小的影视产业，也不大可能掌控文化主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