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下“吾爱吾师”四个字时，吾师刘汉忠老师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前，我提着牛奶和水果去看望汉忠老师，却得来他已去世的消息。我僵在风中，一时无法回过神，随后泪水便夺眶而出。世事难料，生死一瞬，不幸总是在不经意之时发生了。
　　 那年我读小学三年级，认识了“乒乓球”三字，望着书页上小朋友们打乒乓球的插画，想象着乒乓球弹跳的样子应该是多么的美妙。心里羡慕死了，那晚准做梦，梦见和伙伴们打乒乓球，奔跑着，欢笑着。那时，学校里没有乒乓球，不光没有乒乓球，没有足球、篮球、羽毛球，没有跳绳、标枪、单杠、双杠、哑铃……对，连个操场也没有，若遇体育课，老师领着大家搞卫生，或上山捡柴枝抱进火房。
　　 同学招娣因为偷吃家里的酒糟，得了“酒婆”外号。某日，酒婆把她母亲吃的乌鸡白凤丸拿来，问我像不像乒乓球？我说太像了，如果把外面的蜡抠掉，应该会弹跳起来。上课铃声突然响起，我来不及归还，慌忙奔进教室，坐在座位上。
　　 来了一位新老师，大概二十多岁，一头乌发，梳着三七分发型，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带着笑，套着笔挺的西装，一双皮鞋擦得锃亮。他的出现，像一道亮丽的光旋在了讲台上。我想起摆子老师。摆子老师平时走路一摇一摆的，大家背地里叫他摆子老师。他每天蓬松着头发，趿拉着一双沾满泥土的鞋，总是给人一种睡不醒的感觉。他把书本往桌上一丢，瞪几眼，大声喊道“读书！”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有的读“α、o、e”，有的读“山、石、田、土”，有的读“上、中、下”……摆子老师坐在板凳上，撑着下巴瞪着我们。瞪着瞪着，他的眼睛眯起来了，打起了盹。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坐在后排的柱子、铁顶，趁机溜了出去，接着猫耳朵、虎子、仰天狮子也溜了出去。有几个用纸叠起了飞机，飞来飞去。也有的用纸做成四个角，写上东南西北，套在手指上做着游戏。我呢，帮着阿红织起了围巾……
　　 “同学们好！我姓刘，名汉忠。”老师的开口说话拉回了我的回忆。“大家叫我汉忠老师就可，也可叫我忠哥。”新来的老师用普通话给我们介绍自己。
　　 多稀奇啊！以前是没有老师这样介绍自己的，还让我们叫他忠哥，我们也从来没听过普通话。顿时，我觉得老气丑陋的教室里有一股新鲜活泼的空气在流动。说着，他从粉笔盒里拿出粉笔，在黑板上潇洒飘逸地写下他的名字。那时，我还不懂用俊逸秀美的词语来形容，但就是觉得好看，多少次，我暗暗地模仿着他的字迹。他放下粉笔，让我们逐个站起来介绍自己。轮到我时，因为平时没听过普通话，也从来没有开口讲过，我紧张得不知如何张口，喉咙里像堵着一团东西，半天结巴不出自己的名字。有同学交头接耳议论上了。我无端地落下了眼泪。彼时，汉忠老师向我投来了鼓励的眼神，伸出手，领着大家鼓起了掌。在老师呵护的眼神中，在同学们响亮的掌声中，堵在喉咙中的“东西”渐渐融化了，心里轻松了，张开了嘴，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三年级抄生字，一年级上课。”
　　 当时，一、三年级是共用一个教室。汉忠老师吩咐完，移步到一年级班前，挂上事先用彩色粉笔写好的“ai、ei、ui……”的木制小黑板，用根小木棒指着领着读。抄生字好呀，我摊开书和本子，抄了几行字，想到抽屉里的“乒乓球”。于是，情不自禁放下了笔，把小手伸进了课桌，偷偷摸摸抠起了蜡。瞧瞧老师，那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立即停下，直起身子抄起了生字，可没抄几个，又窸窸窸窣窣抠起来了。坐在我后排的仰天狮子悄悄猫过来，手上拿着火柴盒，说遇火保险融化，鼻涕客、铁顶也把头挤过来。
　　 “拿来。”我抬头。老师已经站在我的跟前伸着手。那表情，不容置缓。我只好羞涩、无奈地交出。
　　 我想到上个学期，摆子老师缴获了我的手织毛线，那可是同学阿红的，为了赔上，我把自己穿在身上的毛衣给拆了，妈妈得知，给了我一顿胖揍。这次酒婆的乌鸡白凤丸，我拿什么赔她？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要出来了。
　　
　　 二
　　 第二个礼拜一，铃声刚响，汉忠老师背着一个网兜进来了，和之前一样，梳着七分头，套着笔挺的西装，我用仇恨的眼神偷偷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径直来到我跟前，从兜里掏出一个乒乓球放在了我的课桌上，告诉我这才是真的乒乓球。说完，转身走上讲台。他仿佛记起什么，回头叮嘱：“记住，上课不许玩哟。”那一下子，我眼眶热了，是惭愧，也有感激。
　　 课后，我还了一个真的乒乓球给酒婆。酒婆高兴极了，说以后就找我打球。
　　 汉忠老师走上讲台，眼睛像是在笑：“我们上一堂体育课吧，打乒乓球。”
　　 多新鲜啊！我们读书三年以来，都没上过体育课。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被这突如其来的“好事”惊住了。过了半晌，大家回过神来，拍着小手说“好哇！”
　　 老师走下讲台，领着我们一起把桌椅板凳搬开，留下几张桌子作为乒乓球台。老师还从兜里掏出一张鱼网，支在桌子中间，作为乒乓球网，又从网兜里掏出几副球拍和几个乒乓球。球拍散发着杉木香，留着刀痕和木纹。看得出，是用柴刀刚削的。而那几个乒乓球，我们不知老师从哪里弄来的，也许是县里、市里，因为当时镇子里是没有乒乓球卖的。
　　 他让我和仰天狮子先来，我们胆怯着不敢上前。平时连球和球拍都没见过，怎么知道打球？老师仿佛看出了我们的心事，拿起球拍，手把手教我们怎么握拍，怎么发球。他还发了几个给我们看。可我们还是不敢。他把我拉上前，鼓励我接球。我接了几次都没接着，球落在台面上，“乒乒乓乓”弹跳出好远，迎来哄堂大笑。自卑害羞的我，没有再接球的勇气。老师告诉我说他第一次打乒乓球时也是这样，多练几下就好了。他说得很轻巧。我心里清楚得很，这是老师在鼓励我。这些鼓励，对有些自卑的我是多么珍贵。
　　 那堂体育课，虽然不是很成功，但美了我们。汉忠老师告诉我们，从今以后，我们有体育课了。大家高兴地跳起来，拍手叫好。汉忠老师利用课余时间，找了一块空地，领着我们开辟了一个操场，挖了沙坑跳远，竖了杆子跳高，用根竹杆作为投标枪，还把家里的“三用机”带来，教会了我们做广播体操……
　　 现在回想，那些设施虽然简陋，甚至寒碜，但是快乐了我们的少年时光，现在想起，依然幸福，觉得窗外有花影在摇摆。
　　
　　 三
　　 读四年级了，我们还和一年级小朋友挤在一个教室。一天到晚闹哄哄的，实难静心学习。
　　 某天，汉忠老师在离学校百米之远的大队部要来一间房。大队部的房子是两层小楼，色彩以黑色和灰色为基调。我搞不懂这座房子是大还是小，中间一条窄窄长长的巷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边房间一字排开，一间连着一间，幽幽暗暗的。讨厌的是除了一间医疗室和一间代销店偶然开着门外，其他房间的门像哑巴一样，紧闭着，门板已风化成紫黑，锁扣锈迹斑斑，仿佛要把一切隐在幽暗的旧时光里。
　　 汉忠老师打开一间，探头进去，屋里很黑，需要静等几分钟，方能看见里面的物什。堆着一些废旧的轮胎、铁器、纸皮、木块。到处落着灰尘，挂着蜘蛛网，两扇窗户只有碗口大小，有绿苔和杂草顺着外墙爬来占据着，让整间屋子透着一股幽深苍凉之气。
　　 半个月之后，当我们搬进这间屋子时，这间屋子已经焕然一新，墙面和地面虽然依然斑驳不平，但是很干净，上面花花绿绿糊着一些旧纸板、旧报纸。窗户也变大了，看得出来，是用锤子一锤一锤敲大的，上面重新安装了一个新的木制窗格。有阳光透进来，屋子顿时明亮了，虽说不上神清气朗，但给人整洁温馨的感觉。
　　 上课铃声响了，汉忠老师走进“新教室”，他和往常一样，面带笑容，可是头发胡子变长了、凌乱了，十个手指头缠着大大小小的胶布。哦，怪不得这段时间很少看到他，原来这里都是他收拾布置的。这一下子，我感觉他比之前更帅了。遇他，是天大的造化和福份。
　　
　　 四
　　 我爬到学校的后山上，摘下了黄栀子、山棯子。在荒野里采了地菍、灯笼果。去了皮，当作颜料，给糊在墙上报纸上的图案涂着黄色、紫色、红色……鼻涕客、仰天狮子、柱子他们把头挤过来，争抢着“颜料”。我使劲按住衣袋。争来抢去，我的口袋撕下了一个大口子，手也抓破了，有血流出，火烧样疼，“颜料”撒了一地，墙上报纸也破了。有人把状告到汉忠老师那里。
　　 “你们干什么了？”汉忠老师问。我们站着垂下头，不敢吭声。“手怎么弄破了？”他走到我跟前。我把头垂得更低了。我心想着采野果的事肯定暴露了，这回该吃一顿教鞭了。他牵着我的胳膊朝外走。我想，这下完了，他要单独惩罚我，我想到摆子老师让我们跪在冰冷的石块上情景……我深闭了一下眼睛不敢往下想了。没想到他把我领到医疗室，那个讲着广东话的老医生拿来一团棉花，在一个黑色的瓶子里，蘸了酱红色的东西，涂抹在我出血的手上。我感到扎心样疼，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他过来摸着我的头顶，使我感觉如母亲一样抚我的头脸，心里一阵温暖。
　　 “你们为啥打起来？”他问。“他们抢我果子。”我怯生生地回答。“果子有什么用？”他似乎很有兴趣。“画画，做颜料。”我没有之前那么怕了。“画画，做颜料？”他重复着我的话，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他顿了顿又说：“下次可不许单独采野果了，若去，叫上我。”他的眼睛里有着关切和友善。
　　 又是一个星期一，汉忠老师抱了一摞书和一摞本子进来。还是和往常一样，眼睛在笑：“今天上一堂美术课吧。”这是之前没有的，我们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说罢，他为我们每人发了一本图画书和一本图画本。
　　 他让我们翻开图画书。图画书的第一页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他在黑板上画了小鸟。他告诉我们先画两个“2”，然后画头画嘴画眼睛，再写一个“3”，就是翅膀了，写上两个“小”字就是脚。他还告诉我们，说我们是小鸟，好好读书就是长出丰满的羽毛，将来上初中，上高中，考大学，去看外面的世界。他说外面的世界有长长的火车，美丽的大海，雄伟的天安门。于是，我那晚做梦了，梦见自己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升着五星红旗。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把教室打扮得更加精致了。去了墙上的纸板，挂上了书画作品。有兰、梅、竹，有山水、长城，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上面的句子，“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还着重为我们讲解了兰、梅、竹的品性，讲解了那些句子的含义。
　　 现在的我，喜欢写写画画，我想，应该是受汉忠老师的影响，虽不成气候，但丰富了我的生活，成了我岁月里最柔软的温暖。
　　 汉忠老师虽不在了，我还是决定去一趟。师母哽咽着告诉我去世半年了，是胰腺癌。我面对条台上的黑白相片，他依然眼睛带着笑。我的泪水一下子涌流出来，想叫一声忠哥，我爱您，却哽塞得叫不出。
　　 走出老师的家门，我木然地走在大街上，三月的阳光很灿烂，我却感觉我的眼前起着一团一团的黄雾。我很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懂事？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望老师？店铺的音响里传出歌声，“我曾经敬重的人，却如此轻易地离开了……”我知道，我将永远失去了一位我心爱的老师，我现在唯独能做的，就是好好对待我的那些学生们，就像当年他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