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星】海生与英杰奇遇(小说) ——他和他和她的故事之一
一
“难怪报纸上登、广播里讲,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城乡个体、联合体异军突起,世代耕作的农民纷纷拥进城里,有的经营开店,有的买车运输、拉客,有的卖菜卖饭,也有的办厂子当老板,无不对新型农民另眼相看了。”
大腹便便的张海生这么想着,不由他整整领带,拽拽铁灰色毛料西服,脚蹬着铮亮的尖头皮鞋,顿时头呼哧一昂,挺胸腆肚,高傲得不可一世地“咔噔”“咔噔”来到车站门前。映入他眼帘的是那些拎包、拉箱的顾客挤挤抗抗出进不断,那些卖吃、喝、卖糖、烟、瓜、果的扯成串,那叫卖声加杂着售票员喊叫人们坐车声,真是你叫他喊,喊声一片。
尤其见过去那些高高在上的售票员,如今对乘客就像见了亲娘亲老子一样,笑脸迎着喊着,“哎,同志,坐车去哪儿,来,我帮你把行李拿上……”甚至有的对顾客争着抢着拉着,让乘客去坐他的车……
“真应了风水轮流转那句话。看过去让人眼红羡慕的售票员,如今一下子由过去的帽沿,变成了眼下的鞋帮、鞋底子。过去无不像大爷一样坐等乘客掏钱买票上车,如今却都像孙子一样跑到车站门外叫着喊着,求人家坐车。”张海生好笑可笑地喃喃自语着,从鼻孔里浓重地“哼”了一声,不由他耸了耸肩,“就像老子,过去臭得不如一泡狗屎。可如今老子也今非昔比,狗屎也变成了香饽饽了……”
张海生这么默然自语着,高傲地迈着步子朝车站大门走去。多年没到车站挤大客车的他,这会儿好像有点降低了身份极不体面地感觉。他乜斜着那些肩扛手托,出出进进的乘客,张海生多么希望,这时能遇上个熟人和他打个招呼说:张老板,你守着自己的小车不坐,咋也来凑热闹挤这大客车呀!
可偏就天不随人愿,张海生挤在众多乘客之间,直到挤挤抗抗登上那辆发往丹阳乡的客车,别说谁问他喊声张老板了,却连一个熟人也没遇着。
正当张海生无法自我张扬炫耀时,刚好车上的女售票员认识他,朝他一看惊奇地说:“吆,这不是张老板吗?哎,张老板,你放着自己的专车不坐,是嫌自己的车小,还是来俺这大客车上挤着凑热闹?”
张海生终于等来了炫耀张扬自己的机会,于是就欣喜地腆着啤酒肚子,瞟眼看着满车的乘客,沾沾自喜地贫嘴卖乖着说:“谁叫俺那小车是宝马哩,让县矿产局王局长借去了。”
售票员羡慕不及地说:“哎呀,还是你张老板开矿挣钱快,看俺们包个车,车多线路少,拉客挣钱比那捡破烂、要饭的还难!”
张海生故意把声音一抬,拉着个京腔说:“哎,妹子,现在可是时代不同了,你别小看那捡破烂、要饭的,在广州、深圳那捡破烂、要饭的可都是万元户呢!”
售票员苦笑一下说:“张老板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捡破烂、要饭的再挣钱,他还是个要饭、捡破烂的,怎么也不能和你这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比呀!”
张海生双眉一翘,呼哧扬起手大咧地说:“哎,你这观念就落后了妹子,在我看来不管捡破烂的钱,还是要饭来的钱,甚至就是给人家擦屁股挣来的钱,只要是同额等票的人民币,你拿到食堂里,让人家给炒几个盘子,拿几瓶酒,他能嫌你那钱是捡破烂、要饭、擦屁股挣的?他敢不给你炒盘子拿酒?”
“那是那是,他肯定给拿不及!”
售票员说着车已出站,正要接住话茬往下说哩,车下几个人挤着要上车。售票员见挤在前面的那个人,是个衣着脏污、满脸油污、头发蓬乱,怀里抱着同样油污被子卷的打工汉,她就用脚踢着嚷着,“打工汉不准上!打工汉不准上!”
张海生闻听忙冲售票员,说:“哎,刚才还说捡破烂、要饭的钱都一样,咋不让人家打工汉上车?那打工汉买票给的不是钱?”
售票员苦笑一下,说,“你不知道,因为打工的好多都是挣不来钱跑回来的,尤其那些被骗进黑厂的打工汉,大多都是净人逃出来的,都是些没钱货,上车来既占位置又无钱买票。要不是看后边有几个阔小伙,我就不让司机停车!”
不知是后边那几个阔小伙,同情那个打工汉怎的,不但没把那个打工汉往后拉,反而故意把那打工汉推上了车。
真叫售票员说着了,当售票员让那几个阔小伙买罢票,转身冲那打工汉冷冷地说:“来,买票!”
“同、同志……”
“啥同志同志,同志不当钱花!”售票员恶声恶气地说着,手一伸,“掏钱买票!”
“我、我……”打工汉吭吭哧哧地我着,向售票员乞求着说,“实在对不起,外出打工钻进黑砖厂里,我是黑夜偷跑出来的。你让我坐到丹阳乡,我一定借钱给你!”
售票员的脸“唿耍”一黑,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打工的好混车,没钱买票快下去!”
打工汉仍苦苦地乞求着说:“真是钻进黑厂了,我是黑夜偷跑出来的,三天都没尝五谷了,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求求你让我坐到丹阳乡,我一定借钱给你!”
“坐车的都像你,我卖的啥票?”售票员仍恶声恶气地说着,嘟囔着,“俺们车是拉客挣钱的,可不是慈善机构。没钱你下去下去!”
司机见售票员说着推打工汉下车,就劝慰售票员说:“算了,他说到乡里给咱借,就让他坐上吧!”
恰在这时,一个小贩端着油饼筐子走上车,冲乘客们喊叫着,说:“肉馅饼一块钱一个,肉馅饼一块钱一个!”
也许那打工汉真是饿急了,只见他眼巴巴地盯着筐里馅饼看,卖馅饼的一见,故意拿起一个馅饼冲他嚷着:“哎,热乎乎、油嘟嘟的馅饼,一块钱一个,吃一个吧?”
那打工汉禁不住诱惑,手不由己地接住了那个馅饼,但却又马上把馅饼放了回去。
那卖馅饼的见打工汉把拿起的馅饼又放下了,顿时脸色大变,随手抓起那个馅饼,“呼哧”朝打工汉扔去,“不买你拿着干啥?看你那爪子脏的,你这一拿,我卖给谁?”
这一嚷嚷,全车人的目光“耍”一下,汇聚到那打工汉身上。
只见那打工汉哀求着说:“老板,对、对不起,我已经三天都没尝五谷了……”
“别啰嗦,今天你就是说出个叶,说出个花也不行。”卖馅饼的厉声说着,手呼哧朝打工汉眼前一伸,“快掏钱来!”
打工汉见卖馅饼的不依不饶,不得不回头向售票员乞求着,说:“大妹子,你先给他一块钱,我、我这床被子,就、就算给你的车票和那馅饼钱中不?”
售票员闻听,恶心得差一点没喷出饭来,随即用脚踢着打工汉拎着的被卷,冲满车的人大声嘲笑着说:“哎哎哎,你们大家都看看,谁要他这烂赃被子呀,拿去当垃圾还怕污染环境哩!”
也许是这么嚷着一耽搁,惹恼了刚才和打工汉一起上来那几个穿着阔气的年轻人,他们冲售票员生气地嚷着:“退票,退票!耽搁这么长时间不走,我们不坐你这车了!”
“对,我们不坐你这车了!”
售票员忍气吞声地给那几个人退了票,回过头就把气撒到那打工汉身上:“你看看,为拉你个不掏钱的货,还把俺到手的钱退了出去!”售票员生气地说着,转脸对那卖馅饼的说,“老板,谁有头发能装秃子,算了,他没钱还问他要啥呀?”
卖馅饼的一听,冲着售票员就没好话地说:“怎么?你说蒜(算)辣(了),就蒜(算)辣(了)?我还没说蒜(算)辣(了)呢。再说,我给他蒜(算)辣(了),哪你给我钱?”
坐在旁边一直静观其变的张海生,再也看不过眼了。“腾哧”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二话没说,“噌”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大票,“呼哧”戳到那个卖馅饼的面前:“给!我替他买一百个馅饼!”
卖馅饼的怕是好几天也卖不出一百个,现在要他当场拿出100个馅饼,别说一块钱一个,就是十块、二十块钱一个,他一时也拿不出恁多馅饼呀。他不得不向张海生陪着笑脸说:“老板,这、这十个八个有,可你要一百个,我……”
张海生从鼻孔里哼哼一笑:“哦,你也有难的时候?记住,以后别再这么横了。那就先找钱吧!”
卖馅饼的先找九十元,又要找零。张海生一扬手:“算了,再给他拿九个馅饼!”
那打工汉接住馅饼,连个谢字都没顾说,就急慌慌地大嘴咬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打工汉几个馅饼下肚,他又拿起一个馅饼,却不狼吞虎咽了,而是咬一嘴慢慢地嚼着,一双眼睛朝张海生看着。
起初,张海生以为自己脸上糊有什么,一连擦了几遍。见那打工汉仍盯着自己脸看,以为打工汉是看自己脸色吃馅饼。就说:“不用看我,你放开肚子吃,这十个馅饼都是你的!”
其实打工汉不是看张海生脸上有什么,也不是看张海生的脸色吃馅饼,而是打工汉认出了张海生。打工汉看着看着,把咬在嘴里的馅饼“咯噔”一咽,手指往张海生眼窝一点:“你、你是海生?”
张海生却瞪着眼,咋也没认出他来,“你、你是……”
打工汉见他没认出自己,就说:“哦,我叫英杰,就是那年在你们酸枣沟做活那个瓦匠!”
张海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长着的眼睛,“啥?你、你就是当年那个流窜犯刘英杰?”
“啊,我就是当年那个刘英杰……”
打工汉一激动说他认得张海生,尤其自报家门说出他是刘英杰,刚说罢却陡然又后悔起来了。顿时一件往事像从放映机镜头里喷出的电影一样,立刻在刘英杰的眼前放映出来。
二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
那天,刘英杰跟师傅到八一大队三队做砖瓦。他起早跟师傅一起走到酸枣沟队房时,师傅突然放下砖瓦工具说到了。
英杰闻听急忙问师傅:“哎,师傅,这是酸枣沟,你不说去八一三队吗?”
“哦,那是过去,现在酸枣沟改名叫八一了,这就是八一三队的队房。”
师傅说着见王保管从队房里出来,没等师傅招呼王保管的话说出口,王保管却迎上前说,“哦,你们来了,队上社员都到大渠工地大突击去了。队长说他们今黑回来,明天才能备土、饮水。让我安置你们先住下。”王保管说着,随手打开挨边那间耳房,帮他们把工具搁到屋里。随即掏出一把钥匙交给师傅,“这是门上钥匙,屋里有床有被子,油盐酱醋面菜也都有,锅碗瓢勺齐全,你们想咋吃就咋做。”
“好好好,王保管你去忙。”师傅说着目送王保管走去,回头对英杰说,“你在这招呼他们明天备土、饮水,我今儿回家一趟,后天起早赶来。给,把门上钥匙交给你。”
“好,师傅,你请回,这有我看着。”英杰说着接过钥匙。
师傅一走,英杰关住门想美美地睡一觉呢,谁知他往床上一躺,就心不由己地想到了香玉。其实想起香玉,不是英杰躺到床上才想起香玉,而是他一来到酸枣沟就想起了香玉。
香玉是他初中时的同学,起初他爱香玉,香玉却爱着赵怀三。后来赵怀三考上了武汉长江水利学校,上学走时没与香玉见面,一去仨月也没给香玉来过个信儿,香玉一气就报名去丹江修水库。
英杰听说后,真是天助我也,追求香玉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英杰也报名去丹江修水库。
也就是在丹江水库工地的一天晚上,那是一个寒冬的晚上。白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牛毛细雨,由于雨是半上午开始下的,下着下着就下成了雨冰。大多民工的衣服都淋湿了,所以这天工地下班早了些。
晚饭后,民工们都在宿舍烤衣服,英杰在连里管伙衣服没淋雨,就趁机朝香玉的女工宿舍走去。当他悄然来到香玉宿舍门外,入眼见一个披着大衣的男子,正用手推香玉的宿舍门。大概是推不开门,就扒着门缝往里看。
英杰见那人偷看女工宿舍,恨不得冲上去抓住这流氓。但一看那人披着大衣,留着分发头,一旦不是流氓,是个干部咋办?
为了弄清真伪,英杰踮起脚尖,屏住呼吸朝那男子走去。谁知,那男子见身后有人走来,顿若触电一般,若不是英杰在后边扶住,那人差一点儿没跌坐地上。待那人扭过头来,刚好和英杰对了个脸,二人顿时心照不宣,惊得差一点儿叫出声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英杰的同学赵怀三。由于赵怀三考的武汉水利学校,是新中国建立后,我国办的第一所水利工程专业学校。虽然第一届新生刚刚入学,但因国家缺乏水利工程专业人才,就将这个水利工程专业班,移至丹江水库工地教学基地,仅集中培训了一个星期,就将学生分到基层施工单位任技术员。其实,赵怀三并不知道香玉也在工地上,香玉更想不到赵怀三也来到这里。二人还是当天下午邂逅相遇,约定晚上见面的。所以,赵怀三吃过晚饭,就按约来找香玉。英杰和赵怀三在此偶然相遇,还没等二人相互招呼的话说出口,只听工棚里扑通一声,香玉所在的宿舍突然发出了惊呼声:
“救火(我)呀——”
“救火(我)呀——”
“救火(我)呀——”
……
香玉等女工们都喊岔了声。
原来,香玉和宿舍女民工们,正顶着屋门,围着火堆烤衣服。香玉突然听见了门外的动静,知道是赵怀三按约找她。由于她只顾烤衣服忘了和赵怀三的相约,加上多天的别离,使香玉顾不得衣裳没烤干,就急忙穿衣服,准备出去和他相会。
偏就急中出乱,玉梅在穿上衣时,不慎衣袖把照明的油灯打倒地铺上了。只听噗轰一声,顷刻间人高的火舌拔地而起。若是内行,甚至略懂一点灭火常识的人,遇到这种紧急情况,只要抱起被子往火上一蒙,即可熄灭这突发之火。怎奈香玉她们都不懂灭火常识,加之急中无智,随意抡起手上的衣裳,照铺上的火舌乱打乱拍,致使铺草乱飞,火势蔓延,骤然引起满屋大火。火光照得屋里屋外一片光亮。一时间,姑娘们被这大火烧得乱作一团,有的拿着衣服不知道穿,有的抱着被子找不着门出,唯独香玉大胆沉着,慌而不乱,一边指挥大伙往外逃离,一边帮大家往门口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