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命之年以前，我工作的岗位在学校。如果说学校是个平台，我就是平台上的陀螺，像有一根鞭子不停抽打自己，咕噜噜，周而复始，连番旋转。
　　 不停旋转的岁月里，偶尔，也会忙里偷闲，到田野里，小河边，觅得有田园情趣的清静处，独自一人，散散步，养养眼，喘喘气，松散松散紧绷的神经和筋骨，驱赶在工作岗位上不停旋转积淀的疲累，驱除办公室里勾心斗角沾染的一身鸡毛，浑身轻松，再返回到平台上，咕噜噜，继续旋转。
　　 迈入天命之年之后，有一天，清晨，骑着自行车，蹬得车链子呼啦啦响，微风里，箭一样，射向学校，要上赶着和学生一起上早操。突然瞥见刚退二线几个月的一位老同事，与他的夫人，肩并肩，迈着轻松的步伐，款款散步。款款散步的悠闲状态，夫妻并肩而行的温馨，像一张网兜，一下子兜住了我的心，提溜得老高。网兜里，兜满了羡慕和渴望：我啥时候才能像他们一样，悠闲自在地散步啊？
　　 很快，有了答案。我这个陀螺，旋转到档案年龄五十二岁那一年的大年正月十六，一场集体谈话，让我从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平台，噗嗒，滑落到天高地阔的自然社会，回归自然人状态。
　　 做了自然人，很快，就与散步结了缘。过了二月二，和风一天比一天温煦，先是柳柳烟青丝袅袅，接着，百花次第花灿灿，我在春天的丽日煦风里，一个人，走到城郊结合部的小河边，田间地头，悠悠散步。
　　 那时候的小县城，还没有大开发，城郊结合部，基本还保持着原生态的田园野趣。苦菜花，婆婆纳花，喇叭花——一应的野花，撒着欢儿开放。油菜花，漫地金黄，浓郁的花香，在天地间弥漫。果园里的桃花、梨花、苹果花，脚赶着脚，斑斓吐蕊。蜜蜂绕花嗡嗡嗡，鸟儿枝头叽喳喳。视野开阔，沿着无边的绿色的麦田，可以望见天际线。扑进鼻腔的，是清新的空气，清新的空气，透过鼻腔，直达五脏六腑。一切的一切，养眼，悦耳，可目，清肺，养心。我犹如闲云野鹤，在辽阔的天地之间，展翅翱翔，越飞，身体越轻健；越飞，精气神越饱满旺盛。
　　 一边散步，一边回想在学校里忙忙碌碌的岁月。
　　 机缘巧合，大学毕业，做了高中语文教师。我从小就喜欢语文，做语文教师，是我最心甘情愿的选择。既然心甘情愿选择了做高中语文教师，教学，在我心里，就不仅仅是饭碗，更是我的事业，是让我的生命闪耀光彩的事业。我孜孜以求，努力提高和完善自己的教学水平，我尽量让学生从生动活泼的课堂氛围里学有所得。一张张仰望而带着笑意的脸庞，回报我以满意；一张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回馈我以成就感。我生命的蜡烛，既点亮我自己，也照耀他们的前程。然而，走上学校管理岗位，又像走进了名利场。名利场里，尔虞我诈，司空见惯，终日里，如沿着一根细细的钢丝行走，左左右右，难以平衡，稍有不慎，掉下去，就是污泥浊水，就是鳄鱼毒蛇，就是万箭穿心。
　　 如今，飞出鸟笼，逃出铁笼，可以随心所欲，在田园风光里，自由自在散步。不由吟诵起庄子《逍遥游》里的名句：“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虽然人在故乡，只是在方圆几公里之内转悠，与三千里和九万里不搭界，但是，能在相对自由的境界里，自由散步，享受一个人行走的美好，是我脱离工作岗位以后的福报。
　　
　　 二
　　 退二线之后的暑假，化作一只苍鹰，飞过黄河，飞过秦岭，飞过河西走廊，飞过祁连山，飞过阳关玉门关，再飞过戈壁滩大草原，飞到天山最东南角下，飞落南疆库尔勒。在那里，重拾教鞭，做了一所私立学校的打工爷。走进军事化管理的私立学校，宛若苍鹰钻进八哥鸟笼。天天憋在鸟笼里，难免憋闷，总得抽空飞出去，找个空间大，空气好，又清静的区域，展展翅，喘喘气。
　　 学校门口东边是大道，跨过大道，走过一片杂树野草，有一条渠水，叫库塔干渠。库塔干渠，就是我散散步，喘喘气的好去处。它由孔雀河北端分叉出来，流经库尔勒市区，流向南边尉犁县的一个大水库。渠道不宽，却经常流水汤汤。流水不腐，清澈洁净，偶见游鱼，溅起水花，时有鹪鹩，渠边啄水，娇小玲珑之态，让我生溺爱之心。
　　 干渠堤上，杨树最多，挨挨挤挤，参天耸立，风吹树叶，哗哗作响，如对我鼓掌欢迎。其次是沙枣，春夏交接时节，满树都是银白色的碎花，大老远，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走近了，馥郁芳香就像一架香钟罩，笼罩我全身，浑身香气，带回学校，经久不消。秋天里，沙枣果成熟，绿叶丛中，点点粉红，绿得丰沛，红得明艳，赏也赏不够。也有香梨幼树，羞羞涩涩，开着些娇嫩的百花，自有羞赧含蓄之美。还有绿柳和红柳。绿柳垂岸，迎风摇摆丝绦。红柳墩墩，红棕紫红，如一墩墩篝火，熊熊燃烧。
　　 我几乎每天都要沿着干渠长堤漫步，一边散步，一边欣赏次第入眼的西域美景，一边呼吸着水润润的清凉空气，憋闷的心胸，慢慢松爽通透。
　　 学校里，几乎没有独处的空间，想用手机与家人聊天，难以回避许多耳朵。而库塔干渠边，却是空寂清静适宜私密谈话的风水宝地。一边悠悠漫步，一边无拘无束，与家人说着私密话，夫人、女儿、精灵活泼的大外孙，每一个家人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隔着七千里地距离，传到耳边，最能抚平异乡游子的思乡思亲之情。
　　 后来，改渠成河，起名杜鹃河。河道加宽，绿化美化，绿草如茵，绿树遍植。跨河架设几座姿态各异的小桥，河边架构几弯廊榭，竖起几座小亭，又耸立起一座十几米高的彭加木雕像，人文气息浓郁。河道最宽处，开凿成一片大湖，夏天里，映日荷花，满湖盛开，幽幽睡莲，脉脉浮水，鱼儿，野鸭，游弋其间。身处南疆大沙漠的边缘区域，却让人不由不想起“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石板或者木板铺就的散步小径，沿着河岸两边，曲曲弯弯。在曲曲弯弯的河边小径，悠悠散步，恍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杜鹃河里的一条游鱼，一只野鸭，一朵荷花或者睡莲花，享不尽的温馨润泽清明澄澈。
　　 也不仅仅是杜鹃河，还有孔雀河，孔雀公园，有时候，就遛着街边走。也不仅仅是在白天，晚上，吃过晚饭，只要没有辅导，也总要走出校门散散步。即使是冬天里的供暖季节，也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去散步。
　　 之所以包裹得严严实实，是因为冬天里的库尔勒，常常刮北风，从天山和戈壁吹过来的北风，“呼呼呼”带着哨声，吹到脸上，颇有点儿刀割的感觉。要是身上穿单薄了，朔风吹裹的寒冷，很快吹过衣服，再穿透肌肤，直达内脏和骨髓。有时候，朔风里还携带着沙粒，扑面而来，不由让我想起岑参的“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虽然在城市里，遇不到满地碎石随风走的情景，沙粒扑到脸上，却也是在内地很少遇到的情景。行走在西域朔风里，常常让我恍然觉得自己就是穿越回大唐奔赴西域的边关将士，油然而生慷慨悲壮的感觉。
　　 库尔勒一年四季几乎无雨，夜空，也常常是清朗透明，暗蓝色的天幕上，群星闪烁，不管是满月，还是半月和弦月，只要有月亮的晚上，乳白色的月光，洒向大地，洒在我身上，在异乡，让我倍感宁谧和柔静，我的心，常常融化在月光里。
　　 那里人少，寒冷的夜晚，有时候，偌大的公园里，只有我一人，行走在月光里，路灯下，自己的身影，随着身体的移动，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是我孤独的灵魂最忠诚贴心的伴侣。有时候，也有一两人，和我一样，悄无声息，绕着公园小径，悠悠漫步，黑色的身影，也同样在月光和灯光里长长短短地变幻。看见他们，便觉得他们和我一样，一颗孤独的灵魂，伴随着孤独的肉体，行走在寂寥宁静的西域夜色里。他们的孤独和我的孤独之间，彼此孤独的夜游魂之间，似乎就有一种温馨和慰藉的暖流，抵达彼此的内心。我这样想，却不知道他们想些什么。
　　 这样一想，又觉得各自孤独的灵魂，就像浩瀚宇宙内的星球，即使彼此相望，也永远保持一定距离，无法接近，这是天意，也是宿命。所以，每一个人，坦然接受孤独，享受孤独，也许是最好的自我心灵救赎。
　　
　　 三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清晨散步，经常会遇到一些徒步队。男男女女，穿着一模一样的运动服，排着整齐的队伍，伴着音响里轰鸣的音乐节奏，迈着整齐的步伐，大踏步疾行。还时不时地一起喊着口号，喊得震天动地。
　　 这样的状态，应该叫群体性的体育锻炼，通过徒步行走，达到强身健体的目的。
　　 一个人，行走在这个群体中，可以享受到集体活动的轰轰烈烈，让轰轰烈烈驱赶心中所有的孤独寂寥忧愁烦恼。这种活动，适宜爱热闹喜欢群体活动的人参加。
　　 这种群体活动，需要强烈的集体意识，需要动作和节奏的整齐划一。每一个人，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集体，无条件地配合整齐划一。你穿的衣服与大家不一样，你迈的步伐幅度和大家不一样，你走得频率快慢和大家不一样，你喊的口号和大家不一样——或者，大家喊口号，你不出声，都会搅乱整个徒步队的整齐划一。要是参加徒步比赛活动，你稍有不慎，出了一点儿差错，就可能一只老鼠坏一锅汤，让整个徒步队蒙羞，让全队所有人都以鄙视的眼光盯着你，也许你会羞愧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所以，参加群体散步，最大的好处，可以强化集体意识，可以享受众人拾柴火焰高的蓬勃旺盛的群居温暖。最大的坏处，你只能从众，不能有独立意志和自由行动。
　　 也经常遇到三两好友，一边肩并肩散步，一边海阔天空，谈笑风生。相对于徒步队，这样的方式，人与人之间近距离接触，对加深友情或亲情大有裨益，而穿衣动作步伐节奏的选择，又相对自由。也只是相对自由，一个人步子跟不上，鞋带开了需要弯腰系一下，三人行就变成两人行，两人为了照顾一个人，也许就得放慢脚步或者停下来等候。三个人之间的步伐节奏相差太悬殊，一个疾步如骏马，一个稳重如骆驼，一个缓慢如黄牛，就根本难以组合成融洽惬意的三人行。
　　 也遇到一些夫妻，或肩并肩，或手牵手，款款同行。有的时候，女的还小鸟依人。夫妻恩爱，一团温馨。即使我，也经常会和夫人一起悠悠漫步，老来夫妻，虽然少了浪漫的爱情，但相濡以沫的亲情，也会在肩并肩的二人行中发酵得愈加醇厚。然而，既然是两个人，就得有彼此之间的迁就和照应。一个走得快了，另一个就得放慢脚步等一等。一个想停下来赏赏花，另一个，再不情缘，也得停下脚步奉陪。一个想走这条路，另一个想走那条路，最终，就得有一个妥协，倘若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说不定，就得分道扬镳。
　　 当然，还遇见过一些独行侠，不管是在公园里遛弯，还是沿着河边小径疾行，抑或就在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的街道旁，像“大隐隐于市”，目空一切，如入无人之境，自顾自，大踏步前行。
　　 甚至如我，最近，刚迁居一个新小区。最低温接近零度，清晨早起散步，不敢到户外，隐于小区偌大的地下车库里，趁着车主们都还没有出车，在灯光照耀之下，沿着车道，一弯一绕，来来回回，甩开双臂，轻轻松松，一个多小时，走上七八千步。
　　 喜欢一个人行走的人，往往是不怕孤独或者说是勇于接纳孤独甚至是喜欢孤独的人。在一个人的行走里，他们筋骨松爽，血脉流畅，五脏六腑，轻松通透。一个人的行走，周围环境是相对清静的，即使身处闹市，他们也会自我屏蔽嘈杂和喧闹，让自己的心灵静如止水。清净的环境，往往能起到心灵过滤的作用，俗世生活中的一切烦恼和困扰，随着自由而轻松的行走，往往会越来越淡，最终，化作天外云烟。在清静的环境里，可以让自己的心灵充分放松，充分放松的心灵，可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可以天马行空鲲鹏展翅。恣肆畅想。
　　 譬如我，很多散文的构思，都是在一个人的行走中慢慢浮现出来。一篇散文的开头，憋在家里，扪心思索良久，不得其解，散步之中，突然之间，灵光乍现，精妙之句，宛若神龙，从天而降。当下，正敲着键盘流淌出来的这些文字，正是我在小区地下车库里转转悠悠转悠出来的构想。
　　 当然，一个人的行走，可以想走即走，想停即停。闻到花香，可以停下来，寻觅香源。听见几声鸟叫，可以停下来，追踪声源。邂逅万绿丛中一点红，可以停下来，近距离，细细审视。树上疤痕，形状怪异，也可以停下来，仔细端详，畅想一处处疤痕的前世今生。河里野鸭腾飞，也可以停下脚步，欣赏它们展翅飞翔溅起一河涟漪。总之，凡是遇到美好的，灵动的，能打动心灵的事物和风景。都可以随时随地停下脚步，细细观察，慢慢欣赏，也可以掏出手机或相机，随时拍照，留下美好的瞬间。
　　 不期而遇的美好瞬间，往往能弹动一个人最柔软的心弦，往往能给摄影爱好者美术爱好者文字爱好者带来喜从天降的创作素材和灵感顿悟，
　　 我的好些散文，好些摄影图片，好些即兴吟咏的短诗，都源于此。譬如我前两天刚刚发出去的美篇，名叫《我爱杨树眼》，图文皆自创，就是我多次走进杨树林，与许许多多杨树眼深情对视的收获。在与它们的深情对视里，“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才有了文字和绘画的双重素材。
　　 一个人的行走，让我享受唯有独处才能结缘的清静和美好。一个人的行走，让我的人生旋律里，增添了优美的和弦音，让我的人生旋律更加饱满圆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