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角色】罪恶(征文·小说)
一、苦难
1
柳银生在认识柴栋昌时,他还是个一脸懵懂的孩子。皮肤黝黑,个头矮小,尤其是那双干瘦的小手像个干柴棍似的,任何人见了都会心疼。他那落魄的样子太像刚从什么地方逃难出来的。
事实证明,他虽不是从灾难现场逃离出来,可实际情况也差不多。他是从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家里刚来到这个人口集中的小县城找碗饭吃的。
早年间,柳银生虽在风里雨里练就了一副硬朗的身体,但在媳妇病逝后,面对因疾病返贫的家,面对空荡荡的没有媳妇的夜晚,他被打垮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极度悲伤失望之中。唯一的女儿才四岁,她那稚嫩的甜甜的叫声,把他叫得心都碎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活了”——毕竟家还在,乖巧的女儿令他对生活又重拾希望。
他没有职业,也没有一技之长,只有行走的体力。每天他都要带着女儿几乎是跑遍小县城的旮旯角落,才能把随身携带的一个布袋子填满。用拾到的破铜烂铁和纸板,以及动物的骨头,去换些钱来维持父女俩的日常生活。
第一次见到柴栋昌是在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岔路口。那是条冷街,光顾的人很少。秋天刚过完,冷清的街道上下过一场绵绵细雨,空气湿润,遍地的湿气很重。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却在一株道旁树下睡着了。他们周围聚集了十多个人,如观看“西洋镜”一般地看热闹。
当时,柳银生很好奇,什么人家的孩子要这么作践自己?他与女儿柳亚琴一起围了过去。透过人群,他看到了树下那个孩子闭合着双眼,却又不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他打量着他,心里开始盘算:这孩子应该比女儿大不了几岁,却是一身的皮包骨,套在他娇小身体外的“大龙袍”衣服,显得很不合拍。围观的人尽管发出指指点点的嘘声,也没能把他吵醒。
柳银生的心,不由得被揪了一下的隐痛。
“这是哪家的孩子,跑到这里来睡觉?”
“这样不行,地下那么湿,会感冒的。”
“你看他穿得那么薄,好像不是城里的孩子。”
旁观者议论纷纷,句句都那么刺耳。
一阵怜悯的议论过后,人们散去了。留下了柳银生和柳亚琴父女俩。
“孩子,你别在这儿睡了,快回家吧!”
他的声音在睡着的孩子那里并无反应。
难不成他病了?他寻思着,伸手朝他的额头上摸去。
他有些急了。“孩子你病了,发烧了。”
那小孩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眼,很快又失落地合上了。
“孩子,快醒醒。你叫啥名字?”柳银生牵着他的手要把他拉起来。
“我叫柴栋昌。”他听话地站了起来。
“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没有家。”孩子喉咙一酸,嘴角一瘪,声音也有些变调了。“以前我们住在山里,自从父母亲死了以后,我就讨饭出来了。”不等说完,他的泪水就忍不住地往下掉,最后竟放声大哭起来。
父女俩都无声地站在那儿。等他平静下来以后,柳银生问他:“你愿意去我家吗?”
小柴栋昌轻轻地点了点头。
来到父女俩住的一片贫民窟的临时小家里,仅仅住了三四天,小柴栋昌就在父女俩外出捡破烂时不辞而别了。
事先他也没作任何声明,更没有表现出某种不适,反正他就是离开了父女俩的家。几天之后,当柳银生父女俩捡破烂捡到一处大桥下时,才发现他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们住到了大桥下的桥孔里。
好家伙,他也捡起破烂来了?柳银生没有多想,觉得到底也是同行,挺好的。他们隔三岔五还能遇到一下,起初柴栋昌见到父女俩就远远地躲着,柳银生便主动叫住他:“栋昌,干嘛要躲我呢,你又没干什么亏心事?”柴栋昌便站住了。等他们走近了,便回叫他一声“大叔!”
以后,他们再见时就自然得多了。他不但主动过来打一声招呼,表情也亲热了。
柴栋昌叫柳亚琴“小妹”,柳亚琴则称他为“栋栋哥”。
2
柳亚琴出事了。
在父亲柳银生看来,事先并没什么征兆,他完全就是忽然怀上孩子的。可事情绝不是如他想的那么简单。
出事的时间早在两个多月前。
无根的柳银生父女俩来到这个小县城讨生活已经过去快二十个年头了。现实并不因为他们在这里待得久了就该把根扎下来的,他们还与十多年前一样是个无业游民。所不同的是随着时间的无限拉长,他们各自的年龄该长大的长大、该变老的变老了。有一点,他们已与这个小县城融在一起了。老了的柳银生还是靠捡破烂为生,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柳亚琴靠给一户陈姓人家当保姆,他们在各自的轨迹上生存了下来。终于也能挣钱糊口的女儿,算是为她一生忙碌的父亲减轻了一点儿负担。
父亲听到自己的女儿要去给人家当保姆,虽然心里有千般不情愿,他除了把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放下来外别无它法。他心里清楚,尽管自己的女儿年龄已到二十二三岁了,却未经世事,天真烂漫得很,那些喜欢她的男孩子看重的也只是她清纯的外表。要是知道了她身后有个贫困的家庭,就不会那么上心了。可生活在他们这样一个家庭,作为父亲的他已无力保护长大了的女儿,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亚亚,给人家当保姆。要勤快点哈。”他这个做父亲该有的担心,最后只变成了一句“晚上早点回来”的提醒。
“嗯,知道了。”女儿懂事地望着六十才出头、却已老迈的父亲,“爸,有我呢,你就别那么累了。”
自从女儿外出工作后,父女俩见面的时间只浓缩到晚上那一两个小时内了,有时还更短。女儿做保姆才开始回来得要早点,后来就越来越晚了。他在担心中睡去时,都不见女儿回来。早上不等他起床,女儿又匆匆外出了。有段时间他早晚两头都难得见到女儿一面。
“亚亚,你做保姆的那家,是什么人家?”
才开始,父女俩有时间闲聊时,柳银生这样问过他的女儿。
那时柳亚琴心情很舒畅,她告诉父亲:“听说那个叔叔是个当官的。他特别忙,很少在家,阿姨回家也晚。我照顾的是个奶奶,她是叔叔的母亲。她已经卧床好几年了,吃饭、上厕所样样都要人服侍。”
“哦”,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又继续问道:“那他们对你好吗?”
“放心,我也是个大人。他们对我很好,我也要报答他们才行呀!”
这样的谈话没过多久,回家后的柳亚琴就有些一反常态了。她回来得很晚自不必说,就是回来了也不愿给等她的父亲打一声招呼,她缩回到自己的房间并且马上把门关上后再没动静。直到有天晚上,她回来时一脸的倦容,头发也很零乱,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让等得不耐烦的父亲柳银生火了,便大声斥责道:“亚亚,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嘛!”
她一个字也没说,闪电样地冲回自己的房间。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整个屋子里沉入一片死寂。
没趣的柳银生,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只好唉声叹息。“一定是女儿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事情的确比他想得更严重,岂止是“欺负”那么简单呢?只是,他当时不愿往更不好的方面去想。但没过几天,这“更严重”的事就有些清楚了。
目光呆滞的女儿瘫坐在了沙发上,流着泪告诉他说:“爸,他们不要我了……”
“不要就算了嘛。一个保姆有什么了不起的,重新再找就是了!”他仍然没把问题想得有多严重。
“我怀孕了。”说完这话,亚琴就哇的一声哭倒在沙发上。“他抛弃了我!”
“亚亚,快告诉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银生坐不住了,这话不亚于五雷轰顶的效果,他一头站起来,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了,他坐到了女儿的身旁,拍着她的肩膀。
“那个当官的,他强行占有了我。一开始说要娶我,他媳妇知道了后,就把我撵出来了。”女儿露出了可怕的神情,“他不让我把孩子打掉,让我生下来给他。我一定要打掉他。”
“孩子有几个月了?”柳银生冷静地把目光看向远处,半晌才问出这句可怕的话来。
“快两个月了。”
在起身离开座位的时候,这个无奈的父亲平静地对亚琴说:“孩子是无辜的啊!他也是条生命。”
二、结婚
1
已是满头白发的柳银生,有着其他同龄人类似的想法,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儿孙满堂的热闹场面。虽然老伴没活到这一天,他却活到了,这是老天对他的奖赏。
而儿孙满堂的想法,也只有靠唯一的女儿亚亚来实现了。
想到这儿,这个活过了六十多年、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男人,竟老泪纵横、呜呜地哭出了声,有板有眼地哭得像个孩子。连鼻涕都流到了嘴角,他用他作为农村人特有的习惯——两个手指的合力,就把突然冒出来的鼻涕给处理掉了。
而今这个愿望就要落空了。身子已被人践踏过了的女儿,还会有人要么?娶她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不会拿着女儿的短处一生都让她抬不起头来吧?他想到了死去的妻子,而今只剩女儿这个亲人了。而他这个男性长辈,不得不去面对女儿的隐私和隐秘的内心世界。要是她母亲还活着的话,事情就交给她去处理了!女儿对母亲才是一个最好的倾诉衷肠的人。
他想到了柴栋昌。也许只有找他了。
“大叔,你别安慰我了,我觉得像我这样累死累活地活着没多大意思,根本看不到希望在哪里。”
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柴栋昌了,虽说没住到一处,他却在心里常常牵挂着他。那天,柳银生专门去柴栋昌的领地上走了走,主要是出于久未见面想他的缘故。去到以后,才得知他辛苦攒下的一万多元钱全被小偷给偷走了。
柴栋昌的身边围着好几个小伙,都在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当时,他走到他的身边席地而坐,先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本想用这种方式安慰他。他却一个冲动地站了起来。
“你小子就只有这么大的一点儿能耐?”柳银生有些火了,“难道你的人生才挣这么点钱?”
直到他离去,柴栋昌都没有从丢钱的悲痛中走出来。回到家后,他给柳亚琴说:“我怕你栋栋哥想不开,做出傻事来,你是不是过去劝劝他?或许你去开导他一下,他会听的。”
第二天,从柴栋昌那儿回来的柳亚琴就带来了好消息。“爸,栋栋哥好了。他说放心吧,他已想通了,丢钱算什么,只要不丢人就行。”
柳银生望着女儿开玩笑地说:“你的魄力有那么大?我苦口婆心劝了他半天,也没劝动他。你一去,他就叫你‘放心’了?”
一路上,柳银生不停地思考问题,脑海里反复出现了柴栋昌的很多事来。
“你肯定不能叫我大哥吧!以后你就管我叫大叔!”
“叫一声试试,看会不会叫?”
“大叔”他得意地叫出了声。同时又得意地说道:“这有什么不会的?”
“大叔”不好当啊,对柳银生来说意味着责任。
“我们在一起、各干各的好呢?还是直接分一块地盘给你、让我们各自都有一块地盘、互不打扰的好呢?”
有天黄昏,看到归乡的鸟儿从头顶飞过,柳银生就故意这样问柴栋昌。
“当然是各自占山为王好!”柴栋昌不假思索地告诉柳银生,仿佛这问道他已储存在大脑里了,是早就想好了的。
“臭小子,嫌我老是不是?”当时柳银生假意生气。
“我没你想得那么坏。我是怕在一起,虽说是各捡各的破烂,总免不了要产生误会。有误会就会有矛盾,是不?”
听到这话,柳银生又转念一想,微笑了。
回忆起当年与柴栋昌交往的这些往事时,柳银生的嘴角竟轻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多么甜蜜哟!他已经向他承认过了,那时他之所以肯真心帮他,除了他那令人同情的身世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你小子与我很对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在一起时,彼此是能从对方的身上找到很多快乐的。
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柳银生一边走着,一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天,他俩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坐在河滩上,看到远处哗哗的流水,柳银生以“大叔”身份自居、用一脸严肃的口气问柴栋昌这个小子:“整天你都乐呵呵的,也不想找个女娃子把婚结了?”
柴栋昌随即就想起了一件积压很久的心事。那是在他刚投奔到大叔麾下、住到他家里时,由于房间太小,有天他与柳亚琴争夺“地盘”,急得柳亚琴满头大汗,随即给他甩出了一句,你又不是我老公,干嘛要住到我们家里来?第二天他就赌气搬走了。后来,他俩都长大了,柳亚琴“栋栋哥、栋栋哥”地叫他——把他叫得怪亲热的。他才觉得自己的生气完全是小人所为。但见到曾经的小妹已经出落成了花枝招展的大姑娘时,他连片刻的歪心思都不敢动。总以为将来的她,一定会嫁给一个了不起的男人,而这个男人绝非他这种人能比的。
“大叔,你就别取笑我了。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我这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呢?我已经做好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打算了。”
“干啥要说找个‘女人’呢?没结婚,那叫女孩子,只有结了婚,才叫女人。”
“我的意思是,只要是个女人,她愿意嫁给我,我都要。管她结没结过婚……”
2
找到柴栋昌时,他正拉了满满一车的废纸板往家走。好家伙,已经鸟枪换炮了。捡的破烂居然要用“板车”装了。老了,我已经老了,柳银生心里发出感叹,觉得自己已不再像这个年轻人一样对明天充满了希望。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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