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地瓜(散文)
地瓜,当年可是我们胶东地区最为常见的粮食作物。身临野外,于高处四外环顾,便可见一片地瓜秧连着一片地瓜秧。这是记忆中的景象。当然,记忆当中,还有另外的景象。那是关于小麦、玉米、大豆、花生、谷子、高粱的景象,只是这庞大的地瓜景象更加让人难忘。地瓜,原生异国,在中国落地生根后,很快就深谙这片土地的四时之道。跟其他作物一样,一年四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作为外来物种,它不曾想到,它不仅融入了我们的生活,还曾经以农事第一的身份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以至我的诸多童年记忆皆与它纠缠不清。
我们家里是不种地瓜的。但我们每年要吃大量的地瓜,那都是因为生产队里种植了地瓜,到秋后就能分到一麻袋一麻袋的地瓜。外祖父家里种地瓜,春天,还刮着小北风,母亲就唠叨,快种地瓜啦。时令才刚刚惊蛰,离种地瓜的日子还有一段距离,母亲怎么就想起种地瓜了?想想,母亲也刚刚四十多岁,她难道还没吃够地瓜?母亲说过,她没出嫁的时候,在家里是种过地瓜的。那个时候,外祖父带着母亲和舅舅,用独轮车将积攒了一年的农家肥运到地里,均匀地铺在地面上,再用铁犁将土地翻个底朝天,用镢头、铁锨将土坷垃砸碎、拍烂,继而在平整的土地上扶拉起一排排隆起的土垄。把闲置的田地晾上一段时间,等肥力彻底与土壤相融之后,外祖父便开始栽种地瓜秧苗。一家五口各司其职,外祖父在垄上刨坑,母亲往坑里浇水,等渗入坑中的水泛出釉质之后,舅舅便开始施肥,用手捏一小撮化肥,安放于坑中的一侧。母亲则手执秧苗向着坑的另一侧塞下,尽量让秧苗的根部最大限度地与土壤接触,为它的生长提供更多的空间。
转眼之间,原本纤细的地瓜苗,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缓苗期后,开始生长了。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也是杂草横生的时节,无数个夏日,外祖父顶着赤日除草。地瓜田里有害虫的,有一种虫子叫花莽茧,豆虫模样,豆虫大小,外表色彩斑斓。最初,它们的卵散布于地瓜叶背上,成虫后便以叶为食,速度很快,不几天便啃得只余叶茎,堪比大旱之年的蝗虫。据外祖父讲,有那么几年,花莽茧成灾,它们糟蹋完一块田地后,就四外攀爬,寻找新的领地。地里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舅舅捉了许多,带回家烧烧吃了。
一个夏天,地瓜见风见日地长。几天不去地里,地瓜蔓就爬满了整个地垄。这个时候,河里的水也丰盛起来。舅舅去地瓜地之前,一定先到河里,去洗个澡,在水里泡一会儿,捉鱼,捉虾,然后把捉来的鱼用草梗窜起来,高高兴兴来到地瓜地。
那些年,母亲经常在家里提到外祖父,提到外祖母和舅舅。当然,母亲最多的是提到地瓜。地瓜成熟期是在秋天。那一年,母亲跟随外祖父去刨地瓜,舅舅已经用镰刀割掉了地瓜秧,将它们一捆捆堆好。外祖父挥动镢头,精准地向地瓜刨去,母亲说,她那会儿非常担心,担心外祖父的镢头会刨到地瓜,但母亲的担心是多余的,外祖父从来也没有将地瓜刨碎,一镢下去,地瓜就刨出来了。母亲手捧刚刚出土的地瓜,抹掉上面的泥土,将它们聚成一堆。舅舅负责用小车装地瓜。小车有三个棉槐条编的筐,牢牢固定在小车上,经过一个上午的劳作,地瓜全部被刨了出来。舅舅将这些地瓜装进筐里,再推回家。
地瓜推回家后,外祖父说,行啦,够吃一冬的了。外祖父家有个后园,挖了一个简易窖井。外祖父要将地瓜藏在窖井里,以免放在外面冻坏。外祖父要下到窖井里,舅舅不放心外祖父,说,还是我下吧。外祖父说,你在上面放地瓜。外祖父示意舅舅,等他下去后,就往下放地瓜。舅舅说,你坐在筐里,我用辘轳放下你。外祖父说,不用了,我踩着井洞下。舅舅坚持自己的想法,舅舅说,不行,不行,万一踩空了,后悔都来不及。外祖父听从了舅舅的话,让舅舅下到窖井,他在上面放地瓜。
舅舅在窖井里,小心谨慎地接过姥爷放下的一筐筐地瓜,在这方面舅舅还是心细的,唯恐碰到了地瓜,最大限度地保持地瓜的完好无损。听母亲讲,有一年冬天,舅舅去窖井里取地瓜,好半天没有上来,也没有声音。母亲说,你舅在窖井里多待了一会儿,窖井缺氧,差点把你舅憋死。我说,还有这事,咋没听舅舅说过?母亲说,这样的事他从来不说,或许已经忘了。母亲说,舅舅那时候还年轻,才二十多岁。我问,那个窖井还在吗?母亲说,早不在了,家都搬了。
我小时候经常去舅舅家。那时候我们全家已经离开了老家,搬到一个距离老家很远的地方,去舅舅家的时候要坐客车,记得有一次错过了发车的时间,我和母亲还在县城的旅馆里住了一宿。那一年的冬天,天气很冷,我刚刚三四岁,母亲抱着我,我的脚脖子一直暴露在外面,竟然把脚冻得生疼,两只脚冻成了冰坨子,母亲也不知道。好容易回到家,母亲这才发现我的脚红肿了,母亲用手搓我的脚,暖和过来后,我的脚又疼又痒,就像一块红地瓜。打那以后,我的脚每年冬天都会冻,白天还不觉得怎样,到了晚上,脚暖过来后,两只脚就开始发痒,有时候痒得非常难受,母亲到处打听偏方,看有没有治疗的办法。母亲听人说,用桑树枝叶煮水可以缓解疼痛,治疗冻伤。母亲就去弄来桑树枝和叶子,烧水煮了,母亲招呼我洗脚。洗过几次,也没见好。第二年冬天,我的脚还是照样会冻。奇怪的是,另外一家的孩子也在用桑树枝叶煮水泡脚,他泡了一个月,就完全好了。母亲看着我的脚说,人家的脚能好,你的脚怎么就不好?
我读过一年初中,两年高中,我的冻脚陪伴我度过了数年的难捱时光。直到我参加工作,生活条件有了改善,我的冻脚才慢慢好了。
如果把一生分为若干阶段,那么读初中和高中时就是我吃地瓜的阶段。那时候,母亲每个礼拜要贴一次玉米饼子,贴饼子的时候,锅里就要煮一些地瓜。那时候总觉得地瓜好吃,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吃的地瓜有两种地瓜,一种是那些光滑细长的地瓜,这样的地瓜就是一个字,甜。而另一种地瓜是大个的肥胖的那种,这样的地瓜也用一个字来形容,面。吃这样的地瓜,就好像吃一种老面瓜,面的就如同起沙的西瓜,但甜度比不上那种光滑细长的地瓜。
地瓜有多种多样的吃法。最常见的就是煮着吃。母亲煮好了地瓜,掀开锅后,屋里立刻弥漫着一股喷香的熟地瓜味道。我们兄妹几个,胃口都好,愿意吃甜的就拿甜的,愿意吃面的就拿面的,把热乎乎的地瓜拿在手里,刚刚出锅的地瓜还烫手,我们一边吃,一边把地瓜从右手倒换到左手,每个人手里的地瓜都冒着热气,吃着,嘴里还不停地哈气。
我们更爱吃母亲的烤地瓜。我们想吃烤地瓜了,不用说,母亲看我们的眼神,就知道我们想吃烤地瓜了。母亲不声不响,做饭的时候,就把几块地瓜放锅底里烤着给我们吃。当然,母亲选择的地瓜,一定是最好烤的地瓜,这个母亲心里是有数的。
母亲还把地瓜切成片,一片一片地摆好。地瓜片要晾晒些日子方可脱净水分。这些地瓜干就是冬天最好的零食。在这段时间里,母亲最怕的是降雨,有时候在深夜,母亲看看天气不好,就会悄悄爬起,去院子里把那些地瓜干收拾起来。我们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我们已经睡成了死猪。记得我有很多次冒着雨捡拾生产队的地瓜干,也有很多次被生产队的铃声敲醒,一看天,乌云密布,社员着急忙慌地跑去,折腾了大半天,那场雨最终绕过去了。乌云过后,社员只能将那些辛苦捡拾起来的地瓜干重新撒在大地上,并且希冀老天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
从秋后我们家分到了地瓜,到来年的春天,地瓜成为了我们家的主食。其实,不光是我们,家家如此。母亲在这半年时间里,分别给我们做了最好吃的地瓜包子,地瓜饭,烤地瓜,凡是能想到的,母亲几乎全做了。母亲做的地瓜包子是我们至今念念不忘的,当然,这是冬天里少有的几次,母亲不会经常做。母亲做的地瓜包子最大的特点就是,甜和香。加上里面放了五花肉,吃起来格外好吃。
地瓜秧是牛的最好饲料。生产队喂养了几头牛,所有的地瓜秧都需要囤积起来,以便冬天喂牛。在我的记忆里,生产队每年都要囤积足够的地瓜秧,自然,这些地瓜秧也满足了牲畜的需求。一些女孩子,在收获了一些小的地瓜后,还收获了一份与别处同龄孩子不同的快乐。她们把有韧性的地瓜秧连接起来,地瓜秧若是鲜的,则太脆,若是干的,则无韧性,一折就断。那些经过晾晒的地瓜秧韧性最足,是天然的跳绳工具。在秋阳下,在风和日丽中,她们蹦着、跳着、笑着,那些天然的情趣和乐趣,在荡起的些许尘埃中,显露无疑。
农事过后,有人来到村里卖地瓜糖。我们这些孩子便仰脸看着,眼巴巴的一副馋猫模样。那些日子,我们天天盼望卖地瓜糖的人,他的主要顾客是我们这些孩子。母亲不会做地瓜糖,她会悄悄塞给我一毛钱,以满足我的一点小小愿望。
曾经,我还去地瓜地刨过土里漏网的地瓜,地瓜刨过之后,总会有一些漏网之地瓜,还隐藏于地下,等待着被人发现或彻底埋藏在地里。礼拜天,几个小伙伴沿着已经收割的土垄挥动镢头,半天就能收获一筐或大半筐。——这是专属于孩子们的收获,在那个年代,这些残次地瓜也是不错的吃物,也能填补一下家庭的口粮。
那一年,学校放暑假了,我去队里参加劳动,队长用手一指地瓜蔓,对我说:翻吧。
队长手指之处,是一块地瓜田。正是盛夏时节,地瓜秧长得旺盛,它们如一条条软体小虫,从土垄中爬出来,从垄上爬到沟底,再从沟底爬到另一道土垄的高处。这个时节的地瓜秧是叛逆的,它们所到之处,随处扎根。是那种如粉丝般细小的根须,翻地瓜秧的目的就是不让这些多余的根须存活,不让它们节外生枝,因为这样的话,会导致地瓜减产,而翻秧断须则是唯一的解决之法。除此,狗尾草、芨芨草、拉拉秧,它们以地瓜秧为掩护,与庄稼争肥争地,挤压着农作物的生存空间。
沿着最外侧的那道土垄,将那些秧藤向内翻去。一垄翻尽,那些隐藏的杂草,纷纷暴露出来。用锄头一耪,杂草便一命呜呼。这些杂草很嫩,里面还夹杂了马齿苋等猪爱吃的植物,拿回家可以喂猪,一举两得。一垄完毕,接下来,开始翻第二垄。我以为这个很简单,很容易,但队长不时纠正着我的动作,我有些不得要领了,开始冒汗了。扯断一根秧藤,我就会自责,辱骂自己无能。烈日当头,我的汗水从额头流到了下巴。
回到家,我一声不吭。母亲问我怎么啦,我说我再也不去翻地瓜秧了。母亲说,你往后不吃地瓜了吗?我说,吃啊。母亲说,你要吃地瓜,就得知道地瓜是怎么长出来的,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呢?接着,母亲又说了我几句,我心里有些抗拒,但第二天还是乖乖去了。两天后,队长再也没有指责我什么了。
若干年过去了。如今,只要一想起那些与地瓜相关的往事,内心就会泛起不大不小的涟漪。小时候吃地瓜的情景,还不时在我的脑海里回旋。母亲已去世多年了,但一看见地瓜,便会想起母亲,想起母亲为我们煮过烤过的地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