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在副主任的位置上也呆了有近十年，马上就过四十五周岁的坎儿，估计这应该是自己人生的最高点了。
　　 泡了一杯茶，他摊开了两腿，把身子陷进摇椅里，他有些累，想歇一歇。
　　 这些年，除了写稿子，还是写稿子。给自己写，给别人写；顺心的写，不顺心的也写；该他写的写，不该他写的也写。写过的稿子和抽过的烟，都留在了泛黄的岁月里。
　　 手里的茶杯和杯里的茶都是领导送的。
　　 领导总说：“小刘，好好干，你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有才华的人呀，组织不会埋没你。”
　　 每一次，他从领导那里出来，都晕乎乎的，像打了鸡血一样，做起事来更拼命了，熬到夜里一两点的情况越来越多。
　　 领导说了，这茶他自己都不舍得喝，送给小刘，是看重小刘这个人。
　　 他越发地动力十足，这茶，他也不舍得喝，一般总是在办公室来人的时候，取出来招待来客，他总是很巧妙地流露出这茶是领导送的，隐隐有一种自豪感。
　　 士为知己者死！他是一个书生，信奉这个。
　　 似乎每一任领导都很赏识他，都是他的知己，一年又一年，他的心情起起伏伏，到最后都是干劲十足。
　　 茶烟袅袅，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再不喝，这茶就要发霉了。
　　 昨天晚上和好友老李一块儿喝酒，是的，是老李，自己也已经由小刘变成老刘了，新来的领导比自己年轻，一见面，叫的就是老刘。
　　 “老李，你说，我这人怎么样？”他喝得有点高了，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你？你是个好人，是个有才华的人。”
　　 “可是，你说的这个好人，有才华的人，在副主任这个位置上呆了九年了。”
　　 “这让我怎么说呢？”老李摇摇头，和他碰了一下杯子。
　　 “怎么说？实话实说呗，咱们俩，你还有什么顾虑？老李呀，前一段我也写岗位申请了，你知道吗？领导都答应了我了，会考虑我的情况的，这么些年，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可是，为什么……”他说不下去了，甚至有一些哽咽，推了推眼镜，低了头。
　　 “老刘，你呀，书生意气呀，这么多年，你最可悲的，就是书生意气没有丢啊！”
　　 他心里一震。书生意气？
　　 “你说你，那一年，领导都拍了板，全力推动南街村拆迁工作，你非要指出来南街村情况复杂，要多斟酌，慎重行事，你都没看见领导那脸色？还有那一年，领导家里有喜事，大家都喜气盈盈的，跟着忙前忙后，你倒好，就那几天请假去看病。还有那一回，大家商量好上级来调查的时候统一口径，结果你嘴一秃噜，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们领导和我提起你的时候，那可真是一言难尽啊……岗位调整，你竟然寄希望于申请书，写申请书的时候还因为个别句子找我商量，我都没法说你，这二十年官场啊，你算白混了！”
　　 他渐渐回忆起老李说的这些事来，又想起来自己的申请书写得有多么情真意切，写的时候，自己好像还掉了几滴眼泪。这就是书生意气吗？
　　 他想，也许，在别人眼里那申请书也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老李，我不会，我也不想……”
　　 “好了好了，都这么大年龄了，改也改不成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不要也罢了。”
　　 他晃了晃脑袋，说这话的老李有点像哲学家。
　　 不，老李不是哲学家，是社会学家。老李不在政府工作，却比自己混得还好，自己的领导经常和老李称兄道弟的，自己能有老李这个兄弟，靠的是穿开裆裤的交情，老李能和领导称兄道弟，靠的是他的本事。
　　 “你说的对，老李，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我还是继续在这个位置混下去吧。现在啊，混了一身病，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唉！”
　　 他又说起自己曾经遭人诬陷贪污了几百块而被审讯的事。
　　 几天几夜不能睡觉，人差点都崩溃了，得亏自己什么亏心事都没有做，出来又回到了原岗位。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这半辈子最起码是清清白白的，没有什么不好。
　　 “你说的对，很对。”老李喝得舌头都大了，拍拍他的肩膀，他不知道老李说的是醉话还是真话。
　　 也许，老李是看不上自己的吧，他手里的茶有些凉了，就把身子坐直了，把茶杯放到桌子上，那茶汤的颜色看起来比刚才深了许多。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别再拖了，咱们拖不起！”
　　 是妻子发来的微信。
　　 他重又把身子陷入摇椅里。目前还有一个岗位没有明确人选，虽然和办公室副主任平级，却比办公室副主任清闲，妻子让他给领导送礼活动一下，不求再升职，求个清闲保养一下身体也行啊！
　　 “老刘，我刚到任，情况都不熟悉，政府办这一块儿，要靠你了。”前几天，新来的领导亲手给他泡了一杯茶，那茶水滚烫，他端在手里，像是捧了一个火炉，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又来了。
　　 他想，也许自己不适合清闲。
　　 他忽然有些厌恶自己，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茶，滚水一泡，就开了。
　　 打开手机，想要给妻子回个信息。
　　 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忽然一则消息蹦出：现任XX省XX部长、前XX市市长XXX近日落马，拔出萝卜带出泥，XX市政府多人在调岗后被批捕……
　　 他呼吸一滞，这则消息披露的名单，他太熟了。
　　 悄没声响地，这些熟人高升了，悄没声响地，这些熟人落马了。
　　 悄没声响地，几天后，他接到了调任通知，比他现在的岗位高半级。新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老刘啊，你知道你身上最可贵的是什么吗？”
　　 他眨巴眨巴眼睛：“是什么？”
　　 “是你的书生意气一直没有丢啊！”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