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方见芦春燕可怜，就把她叫到自己家里，给她盛一碗热粥，窝头咸菜让她往饱里吃。小春燕见刘方给自己吃的喝的，晚上索性住下不走了，长期住在刘方家里。
　　 尽管芦春燕生活上没人管，生产队分粮食照样要有她一份口粮，她住在刘方家里后，生产队就把芦春燕的口粮和刘方分到一起，刘方和芦春燕组成了一个家庭。开始芦春燕叫刘方“伯伯”，后来慢慢改了口叫他“爸爸”，上学登记大名也由“芦春燕”改成了“刘春燕”，刘方白捡了个女儿。
　　 刘方像真正的父亲那样，十分疼爱刘春燕这个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女儿。家中做了一点好吃的，他自己宁可啃窝头咸菜，也要留给女儿吃了上顿吃下顿。布票稀缺，刘方自己身穿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买来花布求村里的大娘们给小春燕做新衣裳，刘春燕这个没妈的孩子，身上比有妈的孩子还要穿戴整齐。
　　 刘春燕相貌上不像刘方，身材却和刘方一样，一米七几的细高个头，是女子中比较特殊的高个子。人们背地里议论，刘春燕怕是刘方的亲生女儿吧，但是芦寡妇当年又诬陷过刘方强奸她，人们猜来猜去弄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刘春燕初中毕业后没有上高中，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她和刘方一样勤劳，从地里回来做饭缝补衣服，空闲时割猪草挖野菜，让刘方轻松了不少，父女俩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刘春燕二十岁的时候，有媒人介绍了对象，她嫁到了十几里远的外村。出嫁后她没忘把她养大的父亲，一两个月就要回来住上几天，帮父亲做些家务，给父亲缝补衣裳，平时家里做了好吃的，也要骑自行车给父亲送过来，过年过节像别家女儿一样，给父亲买来很多礼品。后来刘春燕的女儿出生了，她带着女儿住娘家，让女儿叫刘方“姥爷”。
　　 村里人议论，刘方真是好人有好报，不管刘春燕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比亲女儿还要孝顺。
　　
　　 六
　　 刘方打了半辈子光棍儿，老了有个捡来的女儿尽孝，本来是个圆满结局，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有一次刘春燕骑自行车外出的时候，在公路上被汽车撞死了！
　　 人们说，不知道老天爷有眼还是没眼，为什么总把灾祸落到一个好人身上，刘方心中的悲痛又有谁能知道！
　　 刘春燕留下一个女儿，名叫张艳玲，因为总和妈妈来姥爷家里，从小就和刘方很亲近。妈妈死后，她爸爸很快又娶了后妈。俗话说“没娘的孩子像棵草”，有了后娘没几年，后娘生了弟弟，农村自古重男轻女，家里有了男孩之后，小艳玲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有了好吃的要先让给弟弟吃，玩具也要让着弟弟玩儿，她还要帮着后妈看哄弟弟，后妈只要看她不顺眼，上来就拳打脚踢，后妈打她爸爸和爷爷奶奶也不加阻拦。
　　 小艳玲唯一的依靠就是姥爷，被后妈打急了，她就自己跑到姥爷家里哭诉，刘方听说外孙女挨欺负，曾去她家理论过几次。艳玲的爸爸知道刘方和原来妻子刘春燕没有血缘关系，他理直气壮地驳斥他：“你算老几？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打抱不平也轮不到你！”
　　 小艳玲整天受委屈，住在姥爷家里不想回家，刘方见孩子可怜，就找到小艳玲的爸爸，说你们不想养活小艳玲，干脆我来养吧。小艳玲一家都讨厌她是个女孩儿，他们顺水推舟，直接让刘方把小艳玲的户口迁走，让她和刘方一起生活。
　　 小艳玲当时的年龄六七岁，和她妈妈成为孤儿的年龄差不多，刘方把她接到家里后，又重新担负起抚养孩子的重担，这时候他已经接近七十岁的年龄。
　　 张春玲的性格和她母亲不一样，她平时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任由姥爷伺候她，一心扑在学习上。她的头脑特别聪明，学习成绩总是全校第一。刘方家里第一次摆满了书本，为了方便小春玲学习，他买来一张桌子摆在里间屋，自己在外间屋用破木板搭了个床铺睡在上面。好在这时候生产队已经解散，农村生活有了极大提高，刘方也不用为窝头咸菜发愁，天天能够吃上大米白面。
　　 刘方自己供应外孙女上学，村里见他家困难，为他申请了困难补贴，等张春玲上初中、高中的时候，学校免去了她的学杂费，让她顺利考上一所名牌大学。
　　 张春玲上大学后，她填履历的时候，说自己是孤儿，在村里资助下才读完初、高中。大学根据她的情况，把她评为贫困生，给了她困难补助，她自己又去勤工俭学，再不用刘方的供应。不过自从她去学校报道后，再也没回来看过姥爷刘方。
　　 张春玲刚去大学的时候，刘方惦记外孙女，经常让去城里的人给她捎去鸡蛋和自己做的“肉懒龙”等吃的东西，后来这些东西又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捎东西的人告诉刘方，外孙女说不认识他，陌生人的东西她不能要。后来又有知情人告诉刘方，张春玲的亲生父亲知道自己的女儿考上名牌大学，就去学校父女想认。张春玲的父亲做生意挣了钱，家里生活非常富裕，张春玲寒暑假的时候，会去父亲家里度假，却从没有回来看望过把她抚养大的姥爷。
　　 这些事被村里人知道后，都说刘方这辈子猫也收留，狗也收留，还收留了一只狼崽子，一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七
　　 对于张春玲不再认他这个姥爷，刘方并不生气，他这辈子收养野猫、野狗，从来都是来去自由，愿意留下的他提供吃的，想走的随意，他也不加阻拦。对人他也是如此，收养刘春燕也好张春玲也好，都是看她们当时可怜，从未指望她们回报自己。
　　 现在他不用再为家中的另一位成员操心，反而感到无比轻松，自己有吃有喝，吃饭可以做最爱吃的“肉懒龙”，每天晚上两块臭豆腐再喝上二两玉米酒，喝完了可以拉着破二胡唱“鸠山”。他更不会感到孤独，院子里有毛驴，有猫有狗有下蛋鸡，是一群陪伴着他的小伙伴。春夏秋三季他去地边地角种庄稼，闲下来骑着毛驴去赶集。
　　 镇里知道刘方的情况，动员他去住镇里的养老院，他去了两天就跑回来了，说是几个人同住一间屋子他住不惯。镇里见他死活不愿去养老院，就把他定为村里的五保户，每月给他两千元的补贴，让他每天吃“肉懒龙”有了根本保证。
　　 刘方活到了九十岁，只有一件事让这位“老万古”不高兴，就是每年会有人找他“要债”。要债的是现在的“农商银行”，就是原来的农村信用社。当年他为了赔偿芦寡妇，曾经贷款十元，农商银行每年都要来一次要贷款。其实农商银行也没真打算把贷款要回去，只是他人还活着，就不能算是死账，每年都要走一次例行的要账程序。刘方见到农商银行的要债人，让他们把所欠金额再加上利息一共多少钱写出来，然后对农商银行要贷款的人说：“没钱。”
　　 农商银行的要债人和他开两句玩笑走人。
　　
　　 八
　　 有一天刘方的外孙女张春玲回来了，开着汽车还带来了其他几位年轻男女，这让老刘方格外高兴，急忙要做“肉懒龙”招待她们。张春玲拦住了他，说他们会去镇里饭店吃饭，不用刘方再忙活。她们让刘方配合她们搞网上直播。刘方不明白什么是网上直播，但是外孙女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
　　 张春玲捏着鼻子翻箱倒柜，找出刘方早已不穿的补丁摞补丁破衣服。她们让刘方穿上这些破衣服，又抓几把土涂抹在刘方脸上，把他原本红扑扑的脸膛变得灰不溜秋。
　　 张春玲教老刘方唱歌，他怎么也学不会，最后由一位男生在远远的地方代唱，让刘方嘴一张一合配合。
　　 她们让刘方坐在破土屋前，拉着那把破二胡，尽管他拉不出音调，只要拉得“吱吱”作响就行。老刘方被几个人摆弄来摆弄去，不知道要干些什么。村里人看热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老刘方问这些老乡亲，这是在干什么，乡亲们笑着告诉他，这是在搞“网络直播”，他就是直播中的演员，没准经过这次直播，他会成为年龄最大的老网红。
　　 老刘方不懂什么网红不网红的，乡亲们又告诉他，这些直播发到网上，会被很多人看到，那些可怜他的好心人会给放直播的人打钱。老刘方似乎有些明白，这是让他去手机里要饭，他有些不高兴，但是为了迁就外孙女张春玲，还是听从了她的安排。
　　 张春玲她们架好手机，喊了一声“开始”，老刘方“吱吱呀呀”拉起破二胡，一旁代唱的男生开始唱：“‌现在老人真可怜，‌辛辛苦苦几十年。生产队里埋头干，又修水库又开田。为了国家搞建设，公粮交了几十年。如今老了没人管，没有退休没有钱。吃饭掺糠加野菜，身上穿着烂衣衫……”
　　 刚唱到这里，老刘方忽然把手里的破二胡一下摔到地上：“你们简直胡说八道！现在农村老年人每天大米白面有鱼有肉，想吃什么有什么，政府每月给发补贴，哪里有像你们说的那样惨？老子不拍这些给政府脸上抹黑的什么破直播，你们都给我走，给我滚得远远的！”
　　 村里的乡亲们几十年从没见过老刘方发这样大的火，纷纷上前劝慰他。张春玲没想到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又把她从小抚养到大，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姥爷”，发起火来竟是这般厉害。几个人只好收起设备悻悻地离去，临走时还小声骂了几句“老顽固”。
　　
　　 九
　　 九十多岁的老刘方终于走到生命尽头，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拿出两沓钱交给守护在身边的村长：“这沓钱是政府发给我的补贴没花完，你退还给政府。这沓钱是我卖粮食的钱，去还信用社的十块钱贷款，钱数在信用社给的纸条上写着，连同利息一共是十三块五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