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青竹焦虑不安，似乎无法等到天亮，她穿上衣服夺门而出。
　　 她来到了红水河边，纤细的身影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竹排上。她紧紧握住竹篙，猛地用力一撑，竹排就像被赋予了生命，如离弦之箭般迅速脱离岸边，向着滔滔江心破浪而去。
　　 此时，江面上晨雾弥漫，像是给整条红水河蒙上了一层薄纱，韦青竹和她的竹排，在这茫茫雾霭中艰难地行进着。五百米的河段，此刻在她的感觉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像是五公里、五十公里那般遥远。她咬着下唇，奋力地划动竹篙，手臂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每划一下都倾注了她全身的力气，可那斜对面的板江村却依旧遥不可及。
　　 在定性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板江村的师公队如同被春风唤醒的野花，再度于大地绚烂绽放。那些曾在五六十年代“破四旧”浪潮中被没收归炉，消声灭迹于岁月尘埃里的铜鼓铜锣，也似乎听到了古老文化的呐喊，它们重新在村头巷尾奏响了激动人心的声音，为当地村民一些宗教信仰者服务。
　　 江韦，这位强壮帅气的师公队武生，时常与他的师傅们一道，游走于大化马山各个村落之间，为逝者超度亡灵，并慰藉生者。那时候，因这传统习俗刚刚解禁，“打四帅”的表演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尤其是其中那出妙趣横生的“达妹特当”之戏，像磁铁一般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打四帅”，乃是师公队在白事的超度亡灵仪式中极为重要的一项功课。该师公队一位师傅告诉我，每一场白事，师公队皆有一套严谨且井然有序的流程，大抵可归纳为七项：其一，挂佛像，到事主家，先把佛祖的画像挂起来。那神圣的佛像高悬，似在俯瞰尘世众生，为亡灵指引方向；其二，等吉时道公鸣炮开始丧事，师公才带领家属们去河边“请水”，以水之纯净，涤荡逝者曾经世间的纷扰与污浊；其三，唱功曹，上界、中界、下界、阴界等功曹逐一唱来，仿佛与各方神灵沟通对话；其四，唱土地、夫水、五龙、开江，在颂读经文声中表示着对大地、江河与神灵的敬畏；其五，打四帅。表演武术和“达妹特当”，慰籍逝者家属；其六，行孝，以仪式让孝男孝女传承孝道；其七，跑马、买车等，为亡灵筹备来世的行装。
　　 打四帅之时，需要一块比较宽阔的场地，虽然说拳打卧牛之地，但还得考虑观众的坐席。好在乡下有小学校的操场，也够武生们在此尽情表演武术与“达妹特当”。那刀、棍、拳等武术表演，虎虎生风，令人目不暇接，而“达妹特当”则是魅力独特，更似一对能够让人忘记伤痛的快乐使者，尤为引人注目。
　　 “达妹特当”，是该戏中的灵魂人物，他们如同一对从古老传说中走来的精灵。他们口吐风趣幽默的话语，身子舞动着各种古怪而诙谐的动作，让人看了捧腹大笑。本戏在于慰藉那些失去亲人、沉浸于悲痛之中的家属，让他们在看戏的片刻时光里，寻得一丝慰藉，觅得一缕欢乐，从而稍稍减轻心中的哀伤。
　　 当“达妹特当”戴着那滑稽逗趣的面具闪亮登场，刹那间，原本被愁云笼罩、愁眉苦脸的家属们，仿佛被一缕阳光穿透阴霾，顿时破涕为笑。瞧那副吐舌红脸的“特当”，紧紧跟随着男扮女装、袅袅婷婷的“达妹”，用着那“相当的臭”却又充满生活气息的话语或山歌相互调侃逗乐，直叫人啼笑皆非，满心的悲情恰似被一阵清风悄然拂去，早已消散于九霄云外。
　　 韦青竹是前来奔丧的亲戚，也在这人群之中，被“达妹特当”的表演深深吸引。“达妹”的扮演者，把婉转悦耳、动人心弦的女声展现得淋漓尽致。它如同一把神秘的钥匙，轻轻开启了青竹和所有观众的好奇之心。她满心疑惑，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这“达妹”究竟是何方神圣所扮演。直至后来“达妹”卸妆，谜底被揭开，她才知道是师公队里那年轻帅气的武生江韦。
　　 “原来是他！”青竹内心咚咚直跳。
　　 江韦生得眉清目秀，气宇轩昂，恰似春日里的暖阳，青竹一见过他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被他的魅力所感染，心生好感。哪个少女不思春，这韦青竹正值青春妙龄，少女的情思如春花绽放，自然而然地，一颗芳心便系在了江韦身上。
　　 俗话说得好，男追女是隔座山，女追男是隔层纱。韦青竹虽然生在农村，却有着出众的姿容与身材，那精致的面容仿若春日盛开的丽花，娇艳欲滴，而她的勤快贤惠更是为她增色不少。
　　 有着这般模样与品性，说韦青竹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子也不为过。因此啊，追求她的男生自然就很多，但一个也没有进入她的“法眼”。
　　 韦青竹突然对江韦有意思，让江韦有点受宠若惊。他本就对韦青竹暗生情愫，见韦青竹对自己秋波暗送，自然不肯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江韦暗自思忖，如此佳人，若能相伴一生，实乃人生幸事。于是，这一对帅哥倩女，恰似琴音与瑟弦的和谐共鸣，一拍即合，很快便处起了男女朋友。
　　 韦青竹的父亲，乃是当地富贵人家，世面见多识广，思想较为开化，对于女儿与江韦的交往，起初并未加以干涉，而且是很支持：嫁近的也好，以后回趟娘家也容易。然而近段时间，他却与爱人态度急转直下，坚决要求女儿终止与江韦的恋情。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缘由？
　　 原来，江韦在工作时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意外，一块水泥板突然高空坠落，他躲闪不及，一只脚被无情压断。尽管医生全力抢救，保住了他的性命，可那只脚掌却永远地失去了，他成了一个在生活中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在农村，人们的观念里，身体健康就是赖以生存的饭碗，就是家庭富足的根基。韦青竹的父母一想到女儿的终身幸福，便觉得不能将她托付给一个残疾人。
　　 江韦受伤的消息传进韦青竹的耳中，她心急如焚，满心都是对江韦的牵挂与担忧，恨不得立刻飞奔到他身边。可父母似乎洞悉了她的心思，整天派人守着她，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儿，行动上完全失去了自由。
　　 韦青竹苦苦哀求母亲：“妈，江韦现在受伤了，他最需要我，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呢？”母亲心疼地看着女儿，却又无奈地说道：“青竹啊，你还年轻，不懂事。他现在成了残疾人，以后的日子会很难，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苦日子里跳啊。”韦青竹泪流满面：“可是我爱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想陪着他。”但父母心意已决，只是默默摇头，不再言语。
　　 父母每一天都以严厉且不容置疑的话语训斥青竹，他们甚至下达了最后通牒：与江韦彻底断绝关系，然后另嫁他人。然而她怎么能舍得？江韦那温暖的笑容、深情的眼神，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如同电影般在她心间播放。可父母的强硬态度又让她感到无比的绝望与无助，她只能寄希望于江韦能想出办法。
　　 终于，韦青竹在一个深夜凌晨，趁着母亲打盹的机会，偷偷溜出了家门。
　　 天边，月亮还未完全落下，仍散发着清冷的白光，静静地俯瞰着大地，仿佛在好奇地注视着江中的木排和那个心急如焚的女孩。木排离岸越来越近，只剩二三米的距离时，韦青竹心急难耐，她的眼中只有岸上江韦的家，不假思索地纵身一跃。然而，慌乱之中她重心失衡，整个人向前扑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双手和膝盖擦破了皮，泥土沾满了衣裳。她顾不上钻心的疼痛，迅速爬起来，向着江韦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江韦眼神闪着无奈，呆呆地望着自己那残缺不全的右脚，那里如今只剩下了脚踝以上的部分，断口处的疤痕狰狞而刺眼。他的嘴唇微微颤抖，随后缓缓闭上眼睛，沉重且绝望地叹了口气。三个月前的那场意外如噩梦般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放，当时的轻率让他陷入了如今这无尽的悔恨之中。“我废了！这下真的永远孤独终老！”他哀叹连连，心想河对岸那边住着的女友韦青竹，肯定不会嫁给自己这样一个残废之人。他们之间的爱情之路，恐怕在他受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凌晨的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在正在懊恼的江韦的脸上。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突然感觉青竹要来，人似乎已经到了家门外，便挣扎着起床想要出门去看看。可能他还未适应失去脚掌的身体平衡，刚起身迈出几步，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了门边，脑袋磕在地上，一阵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韦青竹气喘吁吁地从河岸上来，推门就进江韦的家。屋内一片漆黑，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倒在地上的江韦，差点被绊倒，身子向前扑出了几米远。她稳住身体后，才慌乱地摸索着墙壁，找到了电灯开关。
　　 灯光亮起，韦青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昏迷的江韦，她的眼中满是惊恐与心疼，急忙冲过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江韦那沉重的身躯弄到床上。她给江韦喂了些水，江韦才渐渐苏醒过来。
　　 “你没事吧？”韦青竹双眼饱含泪水。
　　 “你过来干嘛？是来看我的笑话吗？”江韦似乎害怕青竹知道自己的窘境，他说话有些无理取闹。
　　 韦青竹没料到江韦变得如此无情，她声音颤抖地质问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为什么还要拉黑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江韦别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出自己的苦衷：“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个废人，以后只能拖累你。我们……还是算了吧。”
　　 韦青竹听后，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抱住江韦，哽咽着说道：“你的心里还有没有我？我父母要我离开你，你也要我离开你，难道你真的忘记我们之前的一切了吗？”
　　 江韦望着她，眼中也是泪光闪烁，内心五味杂陈。他的手奋力地抬起，五次三番地想要把韦青竹往门外推桑，声音沙哑地说道：“走吧，离开我，我不想连累你，你会找得更好的。”
　　 然而韦青竹却死死抱住江韦不放，她的眼神中带着深情与期待。江韦注视着青竹，四目相对，忽然间他感觉到一团火，一团从心底深处升华的火焰，一团带着熟悉的体香的火，让他在拒绝挣扎的轨道渐渐发生了逆天，让他从奋力推脱变成了紧紧拥住……两人的目光交汇，气流在这一瞬间凝固，仿佛那团烈焰在手忙脚乱中烧掉了遮挡的山林，只剩下两座光秃秃的山重叠在一起……
　　 江韦从混沌的睡梦中渐渐苏醒过来，意识还在朦胧，就听到床头传来的嘤嘤啜泣声。他猛地睁开双眼，只见青竹衣不遮体地坐在床上，乌发散乱，她双手捂脸，低声呜咽着。那指缝间不断涌出泪水，眼眶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那模样，任人见了心疼不已。
　　 江韦瞬间清醒，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他慌乱地握住青竹的双手，忙不迭地说一些抱歉的话。他那双手颤抖，张了张嘴，却仿佛喉咙被堵住，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良久，他才手忙脚乱地拿过纸巾，轻轻地按在青竹的眼角，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着泪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青竹，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了，脑子糊涂了。”
　　 青竹听到他的话，身子微微一震，哭得更加厉害了，肩膀不停地耸动着，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肆意流淌。她哽咽着说：“我有心与你共度往后余生，但我父母不允许啊。不知道我们以后的结果会怎样，但你要清楚我是真心爱你的。有情人不成眷属，我们命太苦了……”
　　 江韦见她如此这般，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试图说服她听从父母，可这话在此时已显得苍白无力。
　　 这时，河边传来机帆船的马达声，由远及近。青竹一听见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灵魂，身体僵住了。她知道，是父母驾驶家里的机帆船寻自己来了。她有些机械地站起身，默默穿上衣服。然后，她呆呆地坐在床沿，眼神木纳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青竹的母亲像一阵旋风般冲进江韦家，她满脸气得通红，眼神中尽是愤怒与焦虑。当看到青竹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的心像被刀割一般。她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青竹，声音颤抖地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事？父母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青竹没有反抗，任由母亲拽着自己的胳膊，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拖着往外走。
　　 江韦柱着双拐站在原地，好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他望着青竹和她母亲离去的背影，想要挽留却又无能为力。随着青竹逐渐远去的哭声，他的心仿佛也被带走了，只留下无尽的自责与懊悔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