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马兰花之约(散文)
我们男孩子在当街玩琉璃球或玩毛人,女孩子们就玩跳皮筋。她们玩跳皮筋的时候,总是一边跳,一边喊着一个口诀:
小皮球,香蕉梨
马菱(蔺莲兰)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五六,三五七
三八三九四十一
四五六,四五七
四八四九五十一
……
她们喊的,到底是马什么花,我实在断不准。但在我听来,她们喊的是马菱花。平时,我们总管一种细长的绿色植物叫马菱。她们喊的马菱花,和我们叫的这种马菱是不是同一种东西,我也拿不准。同时我想,大多野花,我都认识。庄户人惯常种的诸如白薯花、水仙花、疙瘩熟、月季花等,我也见过几种。她们喊的这个马莲花,是在哪生哪长,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跳这个皮筋游戏,和皮球、香梨,和马菱花又有什么关系,我也是个谜。但她们口口不离马菱花,也足见马菱花在她们心目中,一定占有重要位置。我也由此关注起这个马什么花了。
巧的是,我家老宅二门外东侧,有一眼水井。井台的东南角与院子小路的交叉处,就多年长有一丛细长的植物。占地也就脸盆那样大。可能是因为院子里比田野里暖和,这里又向阳的缘故,每年不到三月,它的根部就开始有嫩绿的叶片拱出地面,率先向我们报告春天的到来。随着春风不断从门口篱笆的缝隙中吹进院子,随着父亲打水浇菜的啪啦啪啦的轱辘声,叶片逐渐长高长密,超过、掩盖了去年残留的几条枯黄的败叶,呈现出浓绿的一团,大有与井台北面的菠菜、韭菜相媲美的架式。到了五六月的时候,它的叶片就有一尺多高了,细长,片片相依相拥,厚实坚韧,顶部向四外自然弯曲,一付谦卑的样子。更醒目的是,不知不觉间,茂密的叶片中间,竟然长出几朵花瓣,条状,上宽下窄,几种颜色,白里透红的,白紫相间的,蓝紫相间的,不算多么鲜艳,但灵秀俏皮,养眼怡神,在深绿的叶片之中,自成体系,尤显妖娆。让人不敢想像一丛野草似的植物,竟然会开出如此美丽的小花!
水井上方是一个葡萄架。每年夏秋两季,硕大的葡萄叶子布满葡萄架,井台一片绿荫。
我不知道这丛植物在这多少年了,也不知她是自生自长,还是谁种在这里的,就如同我不知道这眼水井是哪个年月挖的、是谁挖的一样,也如同不知道井上的葡萄架是哪年种的、是谁种的一样。但这丛植物,和水井、葡萄架一起,构成了我家后院一个立体的独特的景致。这里,是一家人夏秋两季,逗留最多的地方。打水浇园子、洗澡乘凉、修整葡萄枝、摘葡萄吃等。这丛植物虽不被家人重视,但它总是默默无闻地在一家人眼前晃动着,陪伴着我们。
这丛有点土气、野性、其貌不扬植物的最大特点,是它生命力的顽强。井台长年踩踏,土质坚硬,无肥无水,最不适应植物生长,但每年春风一吹,它马上破土而出,生出一片绿色;从来没有看见有人给它浇水、施肥,也从来没有人给它除草、间苗或梳理叶片,但它生生不息,葱茏茂盛;即使经常有人无意间在它身上踩踏而过,或用镰刀拦腰割下几撮,它照样挺着腰杆,拥抱阳光,义无反顾地往上伸展着腰肢。平常,它是一个被忽视的存在。家里人的关注点,总是在那一畦畦、一垄垄可充饥、可卖钱的蔬菜上。它好像也不愿和那些绿汪汪的各种菜品争个高低上下,它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成全着自己,给点阳光,就灿烂,给块地方,就生长。
多少年里,我只知道五月当五包粽子用它绑,当街卖肉的用它拴,但不知道它叫马兰花。女孩子喊的马菱花是不是它,我也没弄明白。我完全以为它只是一棵生命力旺盛的野草,没有影响蔬菜的生长,也没有防碍家人做事,大人没有把它拔掉罢了。
直到有一年秋后,这丛类似野草样的植物泛黄打嫣了,妈妈和我说:“把井台上的马菱全割下来吧!”
“它叫马菱啊!”我惊讶。
“是啊,每年包粽子要用它啊!”妈妈说。
这时,我才知道它叫马菱。原来香甜软糯的粽子,是用它把苇子叶捆起来的。这颇让我激动了一番——井沿上土生土长的马菱,还有这宗用处呢。粽子,在我小时候,绝对算是美味佳肴,一年也未必能吃上一次。我们家乡,那时很少有糯米,包粽子,都是用黄米,也叫大黄米,比小米粒大一倍。生长的时候,叫黍子。为了能在五月吃上一顿包粽子,父亲就在自留地或院子里种上几沟黍子,秋后搓出黄米存留下来。来年五月,西面大水坑里苇子叶长宽了,井台上的马菱长长了,妈妈就开始包粽子。黄米包的粽子,更粘,更香,如巧遇家里有点白糖或红糖的沾上一些,真是解馋解饿,吃多少也没够。平时没有什么好吃的,每年五月当五的粽子,也总是让我垂涎欲滴。端午节,当然也是我盼望的一个大节日。
马菱的另一大用途是拴猪肉。来我村卖肉的是一个姓高的师傅。他是邻村小城子村人,五十多岁,长得高大魁梧,上唇留有一撮小胡子。他推的是一辆一轱辘平板车,上边放着半扇猪肉,一杆带钩子的杆秤。车把上,钉有一个钉子,钉子上挂着一把马菱。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他准时从西口进村,进村就开始大声地吆喝:“肥猪肉!”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挺有穿透力,两三条街的各户都能听到。他把车子停在我家南门口的大坑边,继续吆喝。一会就围拢几个人,围绕着肉车和高师傅聊天。猪肉是八角二分一斤。买肉的人并不多,也没有多买肉的。三角钱,五角钱的居多,最多也就是买一元钱的。我印象最深的,是高师傅秤好一块肉后,用锋利的刀子从一头把这块肉捅个小孔,然后麻利地从车把上抻下两根马菱,从肉的孔中穿过,系个活扣,递给买肉的。有家里盖房管饭需要买二三斤以上猪肉的,他就多用几根马菱系在一起。如果这份肉是由两三块肉拼凑而成,他就把每块肉捅个孔,用马菱一起拴紧。高师傅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非常娴熟,魔术一般,让人目不暇接。让我最惊讶的是,老大一块肉,几根马菱,就足以能承受下来,让买肉的人安全提回家。这么细小的马菱,如此结实啊!没有塑料袋,没有包装纸,也没有人拿竹篮,几根马菱,解决了全部包装事宜。有人骑自行车过来,把肉挂在车把上,路不平,车把再抖,马菱也不会断。
我被马菱的极强韧性所折服了。想起了我家井台旁边的那丛马菱。
这样就地取材、简单实用、没有半点污染的包装,怎么就被我们放弃、现在不用了呢?
直到二十岁以后,我才在一本书上看到有关马兰花的介绍,有文字,有图画。经比较鉴别,和我家井台上的那丛马菱是一种植物,叫马蔺,别名马兰花,鸢尾科鸢尾属草本植物,密丛多年生,多生于荒地和路旁,耐旱耐涝耐盐碱,质地坚韧,叶片线形。用途广泛,可作饲料可入药。从这时起,我对马兰花,才算真正认识了。原来,家乡人所称呼的马菱,马蔺,或马莲花,就是马兰花。女孩们跳皮筋所喊的马什么花,也一定就是马兰花了。在我的心目中,终于给这个植物正名了。
一九七六年大地震后,村里统一规划房屋建设,我家水井那块儿被定为新的宅基地,这时井水也已干枯,水井被填,那丛马兰花也不知被谁挖走扔掉了。我知道后,很是心疼,也觉遗憾。有时回老家和二哥念叨起以前的事,还每每提到那丛马兰花,想起用它包粽子的滋味。
二哥是个有心人。今年夏天,二哥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看一样东西。我驱车前往。他把我领到前院窗前矮墙旁边,指着一丛韭菜叶似的植物问我:“你看这是什么?”
我蹲下身子细细打量,正是马兰花!密密的一丛,成熟的韭菜一样高,嫩绿嫩绿的。它的旁边,长有几棵月季,开着红红的花。
“从哪里弄来的?”我问。
“就从西边一个坡棱子上挖来的。一片野草,细看,中间是马蔺。不知是谁家扔在那里的,活了。你原来不是念叨咱家井台上那堆马菱吗,我就把它挖来栽在这里了。”二哥仍叫它马菱。
“你看长得这么水灵!”我抚摸着叶片说。
“这马兰花不挑地方,耐活!”二哥说。
“没有开花吧?”我问。
“到家刚一个多月,开花得明年了。不过明年五月当五,咱们就可以用它包粽子了,到时我招呼你。”二哥说。
“好,还用大黄米吧!”糯米也非常方便了,但家乡用的最多的还是黄米。
“包两样米的!”二哥说。
“好!我一定来!”我说。
我在这丛马兰花前,逗留了许久,总觉得有更奇妙的东西在它细长的躯体里。
(2025.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