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秋天。
　　 电视屏幕上跳出一则广告“美丽乡村何处达？黄淮大地有奇葩——某省某市某县的黄水镇淮塘村AAAAA景区绽放于金秋时节……”同步画面美轮美奂。
　　 真如此？我很怀疑，黄淮大地一马平川，没有奇山异峰，一个村子能美到AAAAA景区的水平？我要一睹这朵“奇葩”的尊荣。
　　 我迫不及待地收拾行囊，准备出发。我知道肯定有许多人已经采访过这个“美丽乡村”，他们也许早把这朵“奇葩”吹上了天。但根据我三十年的采访经验，被吹上天的东西内部一定隐有虚空。我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人，如果我能探出那虚空，从中挤出湿漉漉的水分，定能润色出独树一帜的报道，再加上我最擅长的犀利评析，既画龙点睛，又启迪大众，想不振聋发聩都难。
　　 我的许多报道都是如此，不仅让大众耳目一新，也叫同行自愧不如，为报社赚足了发行量，我也因此成了省报的“名记”。
　　
　　 二
　　 我直奔那朵奇葩而去。
　　 我以游者的身份住进黄水镇的小旅馆。这里的条件虽然简陋，但可以深入一线，想“踩”到真东西，不深入一线咋行？现在许多人觉得新闻没味道，其原因纵然多样，水分大难道不是罪魁祸首？水分大的原因不就是“踩”新闻的人没“踩”在“石地”吗？央视“3.15”晚会之所以震撼人心，不就是“踩”在了“石地”上吗？我可不是浮躁之辈，我走的是“石打石”之路。
　　 天已黑，我早早安睡，养精蓄锐，明天可精神百倍地去探“奇葩”的真容。
　　
　　 三
　　 为了“石打石”，我总结出采访套路：“先探后访，上下兼顾，明暗结合”。这样得到的信息才能真实可信，才能寻出盛赞背后的虚空，为我犀利的评析做好充分的铺垫，让我的稿件迥异于同类。
　　 第一天，先探，探什么呢？看外表，许多事物的本质问题会暴露于外表。为此，我徒步去淮塘村，一路细看，不走马观花。
　　 这里是广袤的平原，地皮不稀罕，柏油马路修得宽阔，像黑色的飘带，荡漾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路边是绿化带，梧桐和冬青间隔分布，整齐划一，没有一棵梧桐枯蔫，没有一株冬青凋敝，花儿填充在梧桐和冬青的空隙间，相得益彰。我仔细观察，绿化带中竟然没有一株杂草，纯粹得让我咋舌。时令到了秋天，自然会有梧桐的黄叶飘落，可路面上几乎找不到黄叶——偶有一片躺在路上，但它叶身完整，没有脚踏和车碾的痕迹，知道它刚从树上坠落。我在路面上寻觅，渴望得到如烟头般的异物，可瞅得眼痛，也一无所获。
　　 我耳目一新。
　　 大约徒步三公里，我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有三块大标牌——左拐是“淮塘村人文旅游区”，直行是“淮塘村村民生活区”，右拐是“淮塘村经济开发区”。
　　 嚯，好大的口气，一个小村分三个区，每个区是厅级吗？我哑然失笑。
　　 先左拐，去“淮塘村人文旅游区”。
　　 路依然宽阔，绿化带有所变化，梧桐被香樟代替，冬青被紫薇换掉，尽管是秋天了，可绿化带中还簇拥着烂漫的秋花，芳香阵阵。
　　 偶有私家车和公交车从我身边飞驰，可我并不羡慕它们的速度，我要走我的路，细探这里的一切。
　　 路边的绿化带继续变换着内容，奇花异木越来越多，慢慢地，绿化带外也被绿化，庄稼地不见了，我似置身于花的海洋中，置身于葱茏的森林中。
　　 又步行大约两公里，一个牌坊似的大门横亘在宽阔的马路上，中间是主门，可以并行四辆车，两边各有一个侧门，也能畅通一辆车。高悬的主门门头上书有烫金的四个大字——天下第一门。
　　 我当然知道这是吹嘘，北京的天安门都不敢这样自诩，巴黎的凯旋门也不敢如此造次，你这个门怎敢如此邪乎？不过，富起来的农民朋友想借此抒发一下自己的豪情，快活一下嘴皮子，未尝不可，无可厚非，我不会和这四个字较劲儿。
　　 我驻足门前，环顾四周，嚯，是个大广场，大到什么程度呢？天安门广场号称世界首都之中的第一大广场，经过考证，毫不吹嘘。可与之对比，天安门广场则相形见绌。所以我敢判定，这个广场应该是全世界村级广场之冠。农村地皮不稀罕，广场大点也未尝不可，我不会和它的面积较劲。
　　 环伺广场四周的是楼房，外墙都装修得花花绿绿，像农村女娃过年穿的新花衣，艳丽而喜庆，北有“四季春度假宾馆”最为耀眼，南有“八仙聚逍遥酒店”最为靓丽，东有“绿氧吧休养中心”最为显赫，西有“金太阳娱乐总汇”最为灿烂。哦，比镇上的旅店漂亮多了，甚而比市里的宾馆还华丽。我本以为到村里没有好住处，不承想这里的服务设施如此完善，档次不低。
　　 楼房的一层店铺林立，店员比顾客多。公交站台处停着一辆孤零零的公交，停车专区只有白亮亮的车位线，没有一辆车停泊。空旷的广场颇为寂寞。
　　 广场中心高耸着一根大柱子，擎起一只环形巨灯，威严得让人不敢近前。
　　 游客很少，为什么？我走进一家烟酒店，在买烟时问老板。
　　 老板说，平时清淡，节假日有生意。
　　 原来如此。
　　 跨过天下第一门，我继续往前走，坠入花的世界。我也见过不少地方的名花——武汉的樱花，北京的菊花，洛阳的牡丹，三明的杜鹃，济南的荷花，南京的梅花，绍兴的兰花，漳州的水仙，杭州的桂花，香港的紫金等等，但它们花开有季、有时、有域，而在这同一个地方的同一时刻竟能百花齐放、繁花似锦，且多数花让我这个自以为懂花的人说不出名字，颇为意外。
　　 买一张通票，可以游览三个独立的园子——中华园，世界园，生态园。
　　 哟，一个村的旅游区竟分三个园子，内容丰厚到一个园子盛不下？有点夸张吧？
　　 走进中华园，迎面是一座山，号称花果山，山头有瀑布飞泄，山下有洞天奇幻。平原上没有真山，这山自平地凸起，高不过百米，必是村民堆砌的。
　　 绕过飞瀑，爬上花果山，验证了此山真是假山，山既假，山上的一切景观当然也是赝品，比如那醉翁亭，无论如何都觉得没有醉意，那长城滑稽得像孩子的玩具，那飞瀑也是电动机抽上去的水在重力作用下倾泄而成。
　　 农民兄弟高兴，堆个假山，置点假景，闲来无事爬爬，锻炼锻炼身体，放松一下心情，自视“醉翁”或“好汉”，也无可厚非。
　　 来到山南的开阔地，映入眼帘的是“苏州园林”“杭州西湖”“北京什刹海”“江南水乡”“徽州神韵”“西安碑林”等等，浓缩了中国的许多名胜古迹，名为中华园，自娱自乐当然可以。
　　 绕了一圈，浑身冒汗，喝几口凉白开，又马不停蹄地来到世界园。
　　 进门后，迎面是“宙斯庙”，庙门上的一排立柱想彰显自己的雄伟，但给我的印象既猥琐又嘚瑟，门前裸体的雕塑可谓新潮，但粗糙得不伦不类，像孩子们用橡皮泥捏的娃娃。庙前的喷泉在绽放，迎着初升的阳光，映出闪动的色彩，现代和远古交相辉映，虽然有点滑稽，可也喜庆，合乎农民兄弟的情趣。
　　 绕过此庙，后面有“法国的埃菲尔铁塔”“印度的泰姬陵”“英国的塔桥”“罗马的斗兽场”“俄罗斯的红场”等等，名为世界园，自娱自乐也可以。
　　 我走出世界园，饥肠辘辘，吃点零食，喝干白开水，步入生态园。
　　 园内有十二个小岛——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命名，每个岛上都立一个牌子，叙述关于此岛的前世今生，故事荒诞而诡谲，自然不可信。因故事编得水平不高，所以我在此不作描述了。不过，那故事还是可以娱乐观众的。岛之间有各式各样的桥相连，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铁锁桥——牛郎织女桥，摇摇晃晃，令人眩晕，人们也许就是为了找这眩晕感才建此桥的吧？过了桥，我站立好一会儿才从眩晕中缓过神来——牛郎织女难道不晕？每个小岛上都植被葱郁，远望就是一个浓墨重彩的绿色堡垒。岛的正中间都有一座小院，内置各不相同的动物——有澳大利亚的袋鼠、非洲的犀牛、亚洲的老虎、俄罗斯的北极熊等，还有孔雀、鸵鸟、大雁、天鹅等。这些动物被关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悠；或被锁在笼子里，一圈一圈徘徊，它们瞪着渴盼自由的眼神，望着外面的世界，也望着我。
　　 这是生态美吗？我不敢苟同，不过，富裕起来的农民朋友喜好戏耍动物，这是民俗，民俗有时背离新理念，一时难以改变，我也不苛责。
　　 这里没有横七竖八的垃圾，甚而没有一根烟头，每个院子都窗明几净，动物的皮毛或羽翼都干干净净。
　　 夕阳西下，疲惫不堪的我赶紧打道回府。
　　 晚上，开灯夜战，整理一天的记录。
　　 总体感觉，我认可这里的环境，认可农民朋友的天真烂漫，没发现真正的“虚空”。
　　
　　 四
　　 第二天，去探秘“淮塘村村民生活区”。
　　 又到那十字路口，直行，很快看到一处巨大的牌楼横亘在主路上，上书五个朱红大字“黄淮第一村”。这让我联想到曾经的“中国第一村”“天下第一庄”等，与它们相比，淮塘村还算克制，没有邪乎到雄霸中国或天下的程度。不过，一个偏僻的小村，真能在黄淮大地称第一也不易，是否有虚空我不知道，但我的潜意识里确实怀疑。
　　 越过牌楼，南北一条笔直的大道，把村子分成东西两区，东区号称碧玉轩，西区号称翡翠湾。两区都是两层半的别墅群，整齐划一，一家一墅，四周植树栽花，别墅掩映其中。
　　 通常情况下，农村的电力、卫生、交通、水网等都是薄弱环节，我绕着这些别墅不停地兜圈子，一家一户地察看，心想一定能找到“脏乱差”“肠梗阻”“猫盖屎”。可是，兜来兜去，并未如愿。
　　 这碧玉轩真是碧玉，翡翠湾真如翡翠。
　　 对了，突袭公厕，那里是卫生洼地。
　　 公厕分布在两个区东西南北的拐角上，位于环村路外侧，独立成单元，也掩映在青翠的树木和繁盛的花草之中。我进去东看看，西瞅瞅，设施配套，光洁明亮，我又抽动鼻息，尽力嗅了嗅，毫无异味。许多大城市的公厕也难以企及。
　　 令人佩服。
　　 在我兜圈子时，没发现家家户户有青壮年，在家的都是耄耋老人和咿呀学语的孩子，也没发现私人麻将室，更没发现蹲在房前屋后抽土烟扯闲篇的牛皮大王。
　　 村委会啥样呢？
　　 一座方形院落，主建筑是仿古的三层楼宇，四周植满苍松翠柏，门口除了石狮子把门之外，还有执勤人员，伫立在遮阳篷下，满身戎装，比城里的保安威严。
　　 嗯，“黄淮第一村”真不一般。
　　
　　 五
　　 第三天，探“淮塘村经济开发区”。
　　 在那个十字路口，右拐，行不远，主路上同样有个高大的牌楼，上书金灿灿的八个大字“发展经济，振兴淮塘”，路的东西两边各竖一块硕大的牌子——“东区分布图”和“西区分布图”。
　　 我先探东区。
　　 步入东区，道路笔直且四通八达，把地面分割成网格状，每个格子里都是一座大院落，四面围墙护卫，大门口都有戎装门卫站岗。
　　 我绕着围墙溜达，按照经验，有企业就有污染，这是铁律。大城市的大企业都不能断绝，长江和黄河曾几何时都被污染得面目全非，这个小村落的企业也一定逃不出这铁律。我确信能觅点什么——排污口、黑烟囱、垃圾堆等。可是，随着我溜达的企业越来越多，竟然一无所获，这里的企业尽管做不到一尘不染，可也确实“环境友好”。
　　 真破了铁律？
　　 我再探西区，结果一致。
　　 铁律被打破。
　　 这个开发区的规模不能跟市级、省级、国家级的比肩，但一个小村子能吸引这么多企业来此安家落户，难能可贵。
　　 伴着夕阳的彤辉，惊讶不已的我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六
　　 第四天。
　　 该探的已经探完，我要进行第二步——访。
　　 首先，当然是访领导，从哪开始呢？为了更显正规，更上档次，从市里开始。
　　 我采访了分管文化旅游和乡村建设的副市长。他听说我是南方一家省报的名记，无比热情地接待了我。
　　 他满面春风，有条不紊地向我概括地介绍了淮塘村的情况，最后强调它是本市乃至本省乡村建设的典范，是本市人民的骄傲，是黄淮大地上的一朵奇葩，值得一看。
　　 他派个秘书，开着车陪同我。
　　 到了县里，我准备采访分管文化旅游和乡村建设的副县长。他应该得到市里的通知，知道我要来，早早地等在办公楼门口。
　　 他热情洋溢，比较详细地介绍了淮塘村的情况，最后强调它是本县、本市乃至本省乡村建设的典范，是全县人民的骄傲，是黄淮大地上的一朵奇葩，很值得一看。
　　 他也派个秘书，开着车陪同我。
　　 到了黄水镇，镇长带领一班人亲自到路口迎接，他显然得到县里的通知。
　　 镇长年富力强，满怀激情地向我介绍淮塘村的情况——人口结构、土地亩数、文旅事业、经济进步、环境卫生、脱贫攻坚等，如数家珍，最后强调这个村是本乡、本县、本市乃至本省乡村建设的典范，是市、县、乡三级政府的名片，是黄淮大地上的一朵奇葩，非常值得一看。
　　 他还派个副镇长，带着一大摞有关“黄水镇乡村规划与发展”的资料，开着车陪同我。
　　 我们一行浩浩荡荡开到淮塘村。村两委全体成员列队在那个十字路口迎接，还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敲了一通铿锵的锣鼓，震耳欲聋。
　　 这让我受宠若惊，有些不适，尽管我是经过世面的名记。闻着弥漫的硝烟，看着满地的纸屑，听着铿锵的锣鼓，我只能满脸堆笑，表示欢欣，表达感谢。其实，我心里无比遗憾，因为他们为我制造了污染。
　　 村长虽然年过半百，但人高马大，中气十足，说话瓮声瓮气，慷慨激昂。不过，他总是弓着腰，口口声声说是向我汇报。我纠正他几次，说这是采访。可他点点头之后，还是一直使用汇报这个词。我无可奈何，不得不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