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当，当当……”校园里挂在旗杆上的钟声急促的响起来，校长威严的用半截铁棒敲响了三遍上课的钟。旗杆是一根笔直滑溜的白杨木，因为固定旗杆和旗杆下石墩的铁丝松了，在一场大风的摧残下，杆子倔强的斜卧在半空中但最终未曾倒下，这样的杆上是不配悬挂神圣的国旗。于是校长就把国旗叠好后收放在库房里，准备等重新树立好后再升国旗，但不料国旗被可恶老鼠给祸祸了好几个恶心的洞，还在上面拉屎撒尿，骚不可闻。所以校长也就从此打消了把旗杆立直溜的打算，就这样让它保持着舒适的姿势。每到周末及周一，校长还是照例集合全校学生在斜卧的旗杆下开会，揪出几个刺头批评教育，拉出几个卫生差的学生做反面教材。
　　 所谓的钟，应该是从很远的工厂捡来的半截钢管，锈迹斑斑的悬空挂在旗杆上，比起它的同伴来，虽然每天经历风吹日晒，铁棒捶打，但比它们具有了更加特殊的教育意义。听到钟声的孩子们全部停止了手中的游戏，从闲置的破房子里，操场后的厕所里，跳远的沙坑里甚至是生产队库房的房顶上，纷纷如听到回家号令的老鼠一样，从各个角落飞奔收拢，回到各自的教室。教室里泛起的微尘飘落在他们冒着热气的头发上和灰突突的睫毛上，太阳晒得黑红的脸膛上被蹭的黑一块白一块，他们刚才还一个个玩的汗流浃背，昏天暗地，回到教室后还涌动着不安的骚动，但也在老师威严的扫视下从各色妈妈用碎布拼凑的花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写作业。这是最后一节自习课，趁着老师转身回办公室的过程，有几个淘气鬼已经欺负起旁边的女同桌了，藏半块橡皮，偷一个本子，趁其不备，用胳膊将过线同桌的胳膊肘碰过去，教室里又充满了细微但又热闹的切切杂杂。
　　 “刘新，你出来下！”老师在教室外喊我，我心里一个突突，赶紧中止了打向同桌的手，伴随着身后同桌的小人得志的讪笑，惴惴不安的走向教室门口，“一定是又犯错被老师逮到了。”我暗暗思忖，但是老师只是轻描淡写的随口说了句：“你到校门口，有人找你。”说完就回办公室了，我紧缩的心瞬间放松了，是谁找我呢？怀着这样疑问我跑到了校门外，转头就看到一个身穿绿色短裙的时髦的年轻女人在门口。
　　 她鼻子上架着着一个墨镜，嘴唇有着不同农村女人的鲜亮的红色，夕阳照在她饱满白净的脸上，可以看到根根细微的绒毛泛着金色的光，她的肩上挎着一个只有城里人才有的浅红色带拉链的卡其布包，脚上穿着白色的鼓鼓囊囊的旅游鞋，腰上还系着一个宽宽的黑色松紧腰带，并且用一个大的夸张的卡子束起腰。萝卜一样的小腿光溜溜的裸露在外边，她穿的应该是城里女孩子们流行的丝袜，这我可是研究过的，曾经大姐的朋友从城里来就是穿这种薄而透亮的袜子，并且从脚上一直穿到裙子里面。
　　 见我上下打量她，她也笑意吟吟的看着我说：新新，不认识我啦？随后弯下腰来，一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慢慢的摘下墨镜，随着前后摇摆的亮闪闪的耳坠，我立马认出了她，她是我的邻居芳芳姐。
　　 第一次见芳芳姐是一次过春节年初三的农村社火上，那时候我应该不到六岁，穿着过年的新衣服，趁爸爸喝醉睡熟在炕上的功夫，我偷着把瓶底有一两左右的酒喝了，霎时一股辛辣的洪荒之力在我身体中横冲直撞，我顿觉豪气冲天，小小年纪就有了老子天下第一的豪迈感觉，我必须要找隔壁王二狗算账去，因为就在昨天他居然当着大霞子的面把我压到身下让我动弹不得，当我大踏步的走出了院子，却隐隐听到了远处生产队上噼噼啪啪的放炮声，还有大喇叭里传来的音乐声，于是改变注意，收音机里评书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要暂时放下这段公案，便深一脚浅一脚跌跟头摔马趴的翻过水渠，踏过残冰，到了学校大院的生产队仓库里。这里此时已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了。在场地中间，熊熊燃烧着一个用柴油桶做的炮头炉子，赤红翻腾的火苗忽明忽暗的照亮着每一个到场的社员，孩子们兴奋的围着堆放的杂物追逐打闹，大家都穿着浆洗的干净的衣服，说话时嘴里都喷出浓白的热气。我钻来挤去，到了人群前头，到表演节目的场地中间。
　　 此时一个新的舞蹈节目刚刚开始，双卡录音机里放出了节奏明快好听的歌声：“春季里来啊什么花开，春季里开的是迎春花，迎春花开呀什么人戴，战斗英雄戴起来，齐的龙洞呛咚呛，戴起来……”伴随着音乐，一支由四五个大姐姐们组成的小队从角落迈着急促碎步滑向场地中间，她们腰上系着红色的纱巾，两只手各挽起纱巾的一头，踩着节拍甩着胳膊跳起来。虽然每个人穿着不同的衣服，但是动作协调整齐划一，一看是经过了认真的排练的。她们的脸上都充满了热情洋溢但略带羞涩的笑容，这些笑容随着纱巾的起起落落，再加上昏暗的灯光，看的也不是连续真切。我注意到一个在队伍中间的梳着双马尾辫的姐姐长得最年轻也最好看，她身材匀称，两腿细长，差不多有十四五岁吧，穿着藏蓝色的衣服和裤子，两只辫子随着身体的旋转在空中翻飞。眼眸亮晶晶的，每一个动作都自然舒展，我坐在观众前排横放的一根木头上，脑子里已没有了酒精的兴奋，有的只是对音乐和舞蹈完美结合的深深陶醉。这是我第一次观赏“舞台剧”，虽然还不知道用“美”这个字来表达，但是心里却深深的留下了对音乐、舞蹈和好看的姐姐们的印象。
　　 那个跳舞好看的姐姐叫方芳，因为上学晚，所以十五岁了才上五年级，又因为长得高，就被队上挑上去表演节目了，这样可以给家里挣工分。这些信息我是跟姐姐们去学校才知道的，因为父母要去地里忙活，我在家没人管，就跟着姐姐们去上学，这样既可以和别的孩子们玩耍，姐姐们也可以照看我。学生们上课时，校园里一片寂静，我就趴在教室门框的水泥台子上看老师给他们上课，姐姐上三年级，可不让我趴台子上，因为这样会遭到同班同学嘲笑的，我就趴在五年级教师门口看老师给他们上课。我可听不懂什么叫真分数假分数，反正我觉得这个词很难听，因为它跟粪肥的粪同音，粪是脏的臭的，这可不应该从好看的芳芳姐嘴里说出来。但是语文课就有意思了，《金色的翅膀》、《中条山的风》、《一幅壮锦》我倒也能听得出故事的热闹。一般下午的时候听到一半，我就会趴在石头台阶上睡着，很多时候，老师到了下课时没有了讲课的声音，我就又自动醒来了，所以至今我都有个习惯，睡觉前必须听着手机听书，我才能睡着觉。
　　 有一次我又听着老师上课睡着觉了，我梦到我在用双手划着冰凉的河水游泳，迷迷糊糊醒来后，发现我的一只胳膊浸泡在盛满黑水的脸盆里，原来是五年级的一个男学生恶作剧，把我的手放到了写完大字涮了毛笔的黑水中，我甩着湿淋淋的胳膊傻呆呆的无所适从，当时我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面对一个校园小霸王能做什么呢?这时方芳姐看到了我，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恶作剧的男生并骂了他一句，拉着我到清水盆边，小心的卷起袖子，给我反复的洗胳膊上的污渍，虽然费了很大的劲，搓的我的小臂都红了，但胳膊上还是留下了淡淡的黑色。
　　 我们这个生产队离大队学校太远，所以单独建了个学校，基本是间隔一年，收一级学生，全校学生也就二十来个，所以音乐课，体育课，是全校学生混在一起上的。我打小也是个音乐爱好者啊！所以上音乐课的时候，我就提前藏到姐姐的桌斗下，姐姐和方芳姐差了一级，他们是好朋友，所以音乐课时挨坐在一起，芳芳姐偶尔会给我个大水蜜桃，我边听音乐边吃桃，小日子过的乐陶陶，在没有上学之前，我早早就会唱了国歌，歌唱二小放牛郎等歌曲。
　　 方芳姐家庭条件不好，父亲有点残疾且生性冷淡暴虐，母亲为人怯懦而且终年患病，下面有个弟弟还未上学，这是我家从农场搬到队里后知道的，而且巧的是我家和她家是邻居。因为家庭的缘故，小学以后方芳姐就不上学了，帮家里务农贴补家用，我没事了就前前后后到处串门，动不动我姐会挨家挨户找我，拿着棒子说服我回去喂牛喂羊。方芳姐家有个黑白电视机，冬天太阳落了后我们会搬小板凳到她家看电视到深夜，我最喜欢的就是《大侠霍元甲》，《海灯法师》等武侠剧，但是有时候也得耐着性子看《含羞草》《婉君》等言情剧，在剧集末的间断，芳芳姐会在大缸里捞出半颗酸菜来，然后每人分一片顺着筋丝向下一绺一绺撕着吃。冬天新鲜的蔬菜是没有的，我们过冬前都在每家房屋前后挖了地窖，储存了大葱、蒜苗、洋葱、白菜、萝卜、卷心菜、土豆等容易存放的蔬菜，还有用酱油泡的茄子，用盐水腌的沙葱等咸菜。勤快一点的家庭，还在夏天晒了豆酱，西红柿酱，粉皮等辅食过冬，所以整个冬天，没有什么农活，生活倒是很过得相对滋润。这些我最爱吃的，还是我们那里的腌酸白菜，不同于东北的酸菜除了盐啥也不放，我们这里要放红辣椒片和茴香的，所以本地叫“酱”白菜。把大缸清洗干净，然后在缸底撒一层粗盐、辣椒和茴香，再把大白菜剖成四瓣，放一层白菜，撒一层辣椒、茴香、盐，一层一层码上来，最后倒上清水，压上一块清洗好的大石头，放上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吃了。上好的酸菜，清香脆爽，保持原来蔬菜的本色，是非常下饭的辅助菜品。方芳姐家的酸菜里辣椒放的多，每次辣的我们吸溜吸溜的，但羊多菜少，人多缸小，每次吃完后还是意犹未尽。
　　 等我上一年级的时候芳芳姐就去了城里打工，说是给别人家看孩子，走的时候穿的是平口布鞋，依然梳着两个马尾小辫，还有黑红格的裁缝做的衣服，期间回来过一两次我也没碰到，没想到此时一年多没见，她的变化都让我不敢认了。她说叫我出来是因为她回家没有带钥匙，父母上地没回来，因为是放学前最后一节自习课，她已经给老师请好假了，她让我回去，帮她从后院墙翻进去把门打开，好给她父母提前准备好晚饭。我听了后赶紧返回教室把书包收拾好，背着书包就和芳芳姐回家。路上芳芳姐跟我拉家常，问我学习情况，长时间的离别加上她时髦的装束，再看我汗哒哒的脸和脏兮兮的衣服，我有点羞怯和自惭形秽，尽量加快脚步在前面拉开距离和她额距离，她问一句我答一句，不敢正眼看她。
　　 终于到了她家后院，她要扶我翻墙，男女授受不亲，再说那样上墙未免拖拖拉拉，会弄脏她的衣服。我把书包放到地上，退后10步，一个加速冲，脚就踩到了一块凸出来的砖头上，再借助前冲的惯性，脚上一使劲，单手攀住了墙头，只要一只手有了着力点，那么已经成功了，我手一弯曲使劲，另外一只手也攀上了墙，然后抬腿缩身，人就站到了墙上，看到微笑着仰视着我的芳芳姐，我得意的咚一声跳进了院里，给她从里面开了门，方芳姐高兴地的抓着我的胳膊说新新你可真厉害，我不好意思的抓起书包就要走，她后面喊着我说：哎吆吆，你回来，你怎么回事，怎么越长大越害羞了哈，顺便给我书包里硬塞了个苹果，我也没咋推辞就回家了。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路过她家门口，听见里面吵吵嚷嚷，我悄悄溜到到了她家堂屋门口，只见一个城里来的黑脸的胖女人，头发烫着时新的大波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在指着墙角掩面哭泣的芳芳姐大声骂：“你个小婊子，你个小骚X，你他妈年级轻轻就不学好！”转身又指着坐在炕沿上的方叔方婶骂：“你们他妈的是怎么教育的，好好的不放在农村里种地去，是你们从小就教他勾引男人的吗？”芳姐蜷缩在墙角里掩面哭泣，衣服已经被斯烂了，头发也散乱着，脸上清晰的印着5个手指印，地上散落着昨天穿着的衣服包包，还有折断成两截的墨镜。听到这里方叔又冲过去又对芳姐一顿拳打脚踢，我正着急的乱窜，这时发现身边已经围了很多邻居，几个隔壁的婶子纷纷过去把方叔拉开，顺便要把芳姐拉出屋子去，这时那个胖女人叉着腰拦在门口说：“不要走，今天我也不怕你们笑话，说出来让大家评评理。”经过他口沫纷飞的描述后，我也清楚了大概原委，她是县里一个领导的女儿，她男人通过她父亲的关系，在政府机关里混了个小科员，吃上了公家饭。方芳姐家是他男人的远房亲戚，到城里给他们家哄孩子，有一天她住院回来发下压枕头下的两百块钱不见了，又听邻居们说他住院的这段时间，他老公领方芳姐到商场里买了衣服包包等，她打开方芳姐的柜子，果然有这些东西，就没有给工资把芳芳姐赶出了家门。没想到他男人在车站偷偷把工钱给了芳芳姐，又被精明她给发现了，这才坐班车赶到这里闹事。
　　 “小小年纪你不学好，你勾引别人家男人，你个狐狸精，今天你不把钱给我，我他妈没完。”方芳姐挣扎着辩解说：“钱是我自己挣的，衣服也是我自己买的，你家的钱丢了，你问我哥啊，是他打牌输掉的。”方叔又要冲过去打她，嘴里喊着：“你个丢人的货，闭上你的破嘴，还他麻痹的丢人现眼不够？”其他人赶紧拉住说“哎呀，小芳，你赶紧把钱给她吧，要不你爹不把你打死。”芳芳姐说：“我没做错的事，打死我也不给，爹，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呢！”这时那个胖女人把孩子放到炕上说：“你个骚货，嘴还硬，今天拿不到钱我就睡你家里不走了！”这时方婶走进房子里，颤巍巍的把一叠钞票塞给那个女人说：“我们娃错了，你就行行好，饶了她吧，钱已经给你了，你走吧，你走吧。”女人一把夺过钱后，在别人的注视下骂骂咧咧的抱着孩子走了，期间方芳姐使劲向那个女人挣扎着要去拦她，但都被邻居拉住了，她们也判断不出谁说的对，但是知道那个黑脸女人是城里的，不好惹。农村女孩子破财事小，名声事大。挣扎无果后芳芳姐放声嚎啕大哭，方叔气的又顺手拿拖拉机的传动皮带抽她，邻居们赶紧又拉开了，有几个大婶赶紧拉着芳芳姐到了里间房屋把门扣上，两边说劝，这才渐渐平息了一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