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我是“哑巴红·约翰”(小说)
喜事上头,昨晚上没有睡好。今天要去和马丽登记结婚,激动啊!
一早起来,我仔细洗洗脸,照照镜子,张一张不会说话的嘴,摸一摸红红的大鼻头。“哑巴红!”嘴里说不出,只能心里说,“这个外号起得真贴切呀!跟了我十来年了!”
我望着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岳翰!”心里说,“还是俺娘会起名字,这不就是和约翰一个音吗!俺嘴还能说话时,人们岳翰岳翰地叫,我就以为是叫约翰呢!”
后来,给我外号和名字中间加上点,叫我“哑巴红·约翰”的,就是马丽,我平时称她“玛丽亚”。她其实叫岳马丽,本家爷爷的姓加上奶奶的姓,产生了新“复姓”岳马。她比我大三岁,按辈分叫她姑姑,而且刚刚出五服。看看这,你就知道我和她能到今天,应该是多么曲折,多么有故事了……
一
我本来不聋也不哑。上小学五年级十三岁那年冬天,掉进冰窟窿,发烧了一个星期,病好了就听不见不会说话了。小时候掉进冰窟窿是常有的事,我们形象地比如“沾蜡烛”,就像制作蜡烛最后一道工序,将蜡烛芯沾上蜡油。其实我是为了马丽才“沾蜡烛”的,要不是我推了她一把,她就会掉进去的。所以,马丽一直把我当救命恩人。病了后,爹娘虽然千方百计给我治都没治好,去过无数的医院,去过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小医院更不计其数。吃过中药,也吃过西药,吃得我胃疼。电击过,也针扎过,现在想起来我心疼得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想想能说会道的时候真是快乐。我特别好动能说,当然学习也不错。上了五年学,年年班级第一。我脑子灵,爱给别人起外号。小伙伴在我眼里,都能形象地显现出一个物体,或动物,或植物,或门楼子、瓦刀之类的东西。于是我们班私下里,同学们的名字没人叫了。平日里,老师不在的时候,班里就一片“猫”“狗”“牛”“木锨”“秫秸”声了。“猫”喊:秫秸,别立在那儿,挡住黑板上的字了!“狗”喊:牛,替我削削铅笔!后来,老师知道了,强调以后不许叫外号,要叫大名,这都成动物园了。但同学们私下里还是叫,因为大家觉得这个外号挺适合自己。我的外号叫“二毛红”,那时候我还能说话。这是“牛”给我起的。他说我遗传了我姥娘四分之一的俄罗斯基因,属于“二毛子”。是的,我天生就有白里透红的皮肤,尤其是高高的鼻梁红红的鼻头,灰蓝色的眼睛黄褐色瞳仁,微卷的黄棕色头发,以及体征多毛,显得我与众不同。我问过娘,姥娘的家在哪里?娘告诉我她也不知道。只听姥爷说,当年他在哈尔滨遇到了姥娘,就领回来了。娘生我时姥娘已经去世了,留给她一本《圣经》和一张照片。后来,都当作反动的东西烧掉了。娘说姥娘是信基督的,受洗过,她照片后面的背景,是圣索菲亚大教堂。娘从小听着姥娘讲的《圣经》故事长大。后来也讲给我听,所以我对“圣约翰”“圣母玛利亚”也非常熟悉,对母亲给我起名岳翰很是中意,叫马丽为“玛丽亚”,也信手拈来。
马丽对我的好,还是在我聋哑之后,在我看来,她是给予我圣母般的关怀。你想想看,一个活蹦乱跳能说会道的男孩,突然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说,这是怎样的打击啊!上课听不见了,只能看板书和老师的口型,学习也跟不上了。这对于原先全班第一的我,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上课时我睁着大眼睛,张着大嘴,拽着失聪的耳朵,琢磨老师讲的是啥意思。下课后,拿着词典等工具书,复习课堂上学的东西。不懂,还是不懂,着急!焦急!这时马丽成了我的翻译,成了我的老师。不能说,我就写,写出疑问。我听不见,马丽就写,就写过程,写答案。我明白了,就竖大拇指,她就把大拇指颠一颠。就是这样,我们写着度过了小学最艰难的一年。要说我叫马丽为玛丽亚,还主要是觉得在那时,她有时像我娘。刚得病那阵子,同学们还是给予了很大的同情,后来日子久了,孩子的天性,使有些同学忘记了我是聋子哑巴。他们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玩,我被冷落在一边。以前我是小伙伴的中心,现在只有马丽一个人,陪着闷闷不乐的我,陪着默默流泪的我。聋哑使我更加敏感,从书上看到人们对哑巴”说话”的描写,跟马嘶牛哞狗叫差不多,知道一些羞辱人的手语和骂人的话。
有一次,我和一个调皮的男同学吵起来了,他用最狠毒的手势,气得我叽里呱啦想去打他。马丽拉住了我,我摔掉书包,哭得像个三岁的娃娃。马丽哄我,说的竟然和娘说的一样的话,“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一扇窗。”我停止哭泣,羞愧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依偎在马丽怀里,泪水打湿了她的胸衣。那天回到家复习完功课,我顺手写下“马丽,你真好!你是圣母——玛丽亚!”马丽没有回答,只是摆手,低下了羞红的脸。多年后,我才会形容她的脸上“浮起了一片红云”。
凭着我的毅力,依托马丽的无私帮助,我学完了小学六年级课程和初中三年级课程。其中的苦难能写一部像《假如给我三天光明》那样的自传故事,但我这里只写两个字:蜕变!因为由“聪明”到“失聪”,不是能用“痛苦”“磨难”等字眼儿形容的,只能用新生般的“蜕变”或可表达。我过早地思考人生,知道自己会走与常人不同的路。我曾经一个月不上学了,扔掉了书包和所有的书,是马丽给我又重新买了书包和书。马丽有钱,她爹娘在南方打工,给她寄回很多钱。她还给我买了些励志的小说,《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就是那时候读的,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从那时我就喜欢上了看书(不叫读书,主要是小说)写东西(那时还不叫写作),画画(也不知道叫美术),既善于将具体的东西用几句话几笔写出来画出来(并不知道是由具体而抽象),又善于将类似“爱”这样的字眼,用恰当的“例如““形容”表现得生动有趣(也并不知道由抽象而具体)。我过早地恋爱了,当然是和马丽。我可不像幼稚的初中生一样递个纸条,写上一句大家都会说的话。我会写形容词,我会写一两句赞美诗,现在看尽管也很幼稚。马丽的回信往往也很简短,但我却认为都是真理、论断、警句,一句顶一万句。
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午后,我拥抱了她,我拥抱得很紧,以弥补我不会说的短板。我亲吻了她,吻得很轻很暖,像蜜蜂对花一往情深。我感觉到彼此的心跳,我俩热情似火地颤栗。我看见她羞涩的微笑,轻启红唇发出的爱语。三年来我们犹如梁山伯和祝英台一般。互相爱慕,共同学习。由于我的失聪,老师和同学都以为我俩是学习的挚友,马丽爹娘在外打工,不知道我们早恋,我的爹娘以为这有利于学习,没有大部分家长认为早恋有什么了不起,也没有过分的焦虑。我不知多少次想,马丽就是圣母,是她帮助我度过最艰难的日子。当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她摸着我的头,笑我是傻子,还不忘来上一句:你是折断翅膀的天使呀!我一再追问,她又像下论断一般:你善良、聪明、帅气!我看好你!再说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要一辈子才能报答的。我将马丽的话在脑子里一一对号,还真是有道理。于是我乐了。
初中即将毕业,我们谈“严肃”的问题,谈下一步,讲一讲实际。那时,做菜种子生意的爹,已经为我攒下了一笔钱,爹娘让我去职业高中,学一手谋生之技。我对马丽写道:你要上高中,考大学!我准备去职业高中学技术。马丽坚决地回应:不!我要陪着你,也去职业高中学技术。我告诉她:老师说,上大学今后的路更宽广!我是没有办法,听不见不会说话,不得已啊!马丽很执拗:我想好了,今后要自己创业,不想去死读书读死书!
二
当时,不知道是感情用事,还是有先见之明,后来马丽做的事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就这样,我俩一起进了都昌市职业技能学校,
初来乍到,虽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我一点也不寂寞,因为我有马丽的陪伴。学习是轻松的,也很实用。首先,我学会了手语,马丽也学会了手语,解决了学习和生活口头交流的障碍。我学的是雕塑专业,因为我喜欢艺术造型,更重要的是不用太和人打交道,马丽告诉我,将来可以开个工作室,就可以天天和心里的人物呀动物呀静物呀对话了。马丽学的是美容美发专业,她自己就挺漂亮,也喜欢将别人打扮得漂亮。
前面忘记说马丽有多漂亮了,现在夸一夸她吧。可能比我大三岁的原因,在我眼里马丽从小就是个大姐姐(虽然论辈分她是姑姑),举手投足干净利索,衣服永远整洁,面色永远红润,尤其是她那像墨染过的头发,两道浓浓的眉毛、长长睫毛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灵动聪慧。到职业技能学校时,出落得更加健美秀丽,一米七的个子,婀娜的身姿和柔美的曲线,散发着诱人的青春气息。因为又是学美容美发,常常设计出不同的发型和妆容,总能吸引人们的眼球。我也是她的发型设计的“模特”,天生具有俄罗斯血统的黄棕色的卷发,让马丽有了大显身手的空间。可以说那时我俩在一起,是男的英俊女的秀美,总能引起人们赞叹。但是当人们一看到马丽给我比划手语,他们好像说“可惜是个哑巴”的表情时,就有点小小的自卑。不过,当我看到身边的马丽谈笑风生,自由自在时,又就释然了。心想,我一个哑巴能得到这么美的姑娘的爱,你们就嫉妒去吧!
不过,人嫉妒起来也像得了病一样。在第二学年上半学期,发生了一件事,差点儿惹下祸。马丽遇到了追求者,是她班里一个叫汪伟的男生。汪伟是都昌市本地人,不住校,放了学就和他的一帮朋友玩。汪伟长得还算英俊,高高的个子,因为练习健美,肌肉轮廓分明,模仿外国影星阿兰德隆,头发烫成大波浪,留着大鬓角,平日里总是穿一身牛仔服,同学们叫他“都昌牛仔”。这个汪伟也算是独具慧眼,开学一见到马丽就猛追不舍,自以为一见钟情。其实他追的方式很俗气,又是送花又是看电影请吃饭的。我知道马丽不喜欢这些。被马丽多次拒绝后,他并不甘心,但当知道马丽爱我时,嫉妒心就起来了。
有一天,我和马丽去公园玩,突然闯出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子,围住我俩,有两个我以前见过,好像是汪伟的朋友。有一个会手语的一个劲地比画,让我离马丽远点,她是他哥们的女朋友,还将我比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们这么一闹我一着急叽里呱啦一通,乱比画一阵,引来人们的围观,马丽也羞红了脸,连连制止他们。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起哄得更来劲。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竟然用最狠毒的手语进行侮辱,我忍无可忍,顺手抓起一块半头砖,就要去拼命。马丽死死地拦住我,而那几个人却对她动手动脚。
正在危急时刻,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拨开人群,大喊:住手!都别动!那个黄毛拔腿想跑,警察一个箭步把他扑倒,扭了起来。后来我们被带到派出所,接受了询问和教育,只有那个黄毛留下了,因为他前几天刚参加了一场斗殴,打伤了人。这个事过去后,马丽跟我说,你那天要是扔出那半块砖头,你有可能就不用来上学了。
我在职业技能学校的学习,也是很幸运,因为遇到了我的恩师梅希奇。梅老师年龄和我爹差不多,科班出身,毕业于省城工艺美术学院,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来到职业学校任教。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课,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中等身材,微胖,皮肤白皙,国字形脸上,眉心有颗红痣,卧蚕眉,两耳有轮,鼻挺口阔。那透着坚定、智慧、慈爱的目光,一下子就震倒了我。当作自我介绍时,他唰唰地写上“梅希奇”三个字,然后一个破折号“——没什么稀奇!”然后又写“但艺术要稀奇,这是艺术的特性!”我一看就懂了,心想这老师上课我喜欢,大量的板书对于听不见的我,简直就是福音(后来才知道,梅老师上课前对学生已做过了解,知道有几个像我一样的学生)。一堂课下来,我隐约感到上职业技能学校并不是学门手艺那样简单。我将这一发现告诉马丽,她若有所思:好像真是这样,要是学怎样理发,外面找个门店拜个师傅就行了。
随着学习的深入,老师的教导,我渐渐明白,要打好基础,提高理论素养,培养艺术眼光和创造能力。这些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是梅老师把我领进门。一次泥塑课上,梅老师讲解了罗丹的作品《思想者》,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让我们临摹,他一边讲解一边示范,讲整体与局部,动与静,柔与刚,讲怎样用刀法把这些完整地地表现出来。一堂课下来,学了许多知识,又学了好多方法。你可知道培养自学能力,这对于一个聋哑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啊!真正引起梅希奇老师注意的,是一次创作课。梅老师让我们结合以前讲的人物造型课,自己设计创作一个人物造型。作业是提前和大家说的,我冥思苦想了一天,学过的看过的塑像和图片,在头脑里活灵活现,我要塑造个什么人物呢,快了,有了,怎么描绘呢,又不能和人说!我搔着头,抓着耳朵,急得直想喊,可一想别人也听不懂啊!我一拍脑门,有了,就塑造自己吧,塑造我这个哑巴。我对着镜子,反复摆造型,都不满意。这时,脑海里浮出梅老师的一句话:泥塑像比真人更充满生命,要有血肉,更要有灵动的心。我迅速动手,做了一个男孩的上半身,侧重于头部,两只耳朵都往前罩着,一只手抚着一只耳朵,另一只手在脸的另边,也微微向前侧伸着,张着大大的嘴巴,好像在喊话,由于用力两腮绷起肌肉的线条。关键是两只眼睛,我用刀精心雕刻了大半天,总算把哑巴与人交流,那种急切、困难又有点迷惘的心情表达出来了,最后,浅浅几刀,又让眼睛似乎盈有泪水,把我失聪后的痛苦深深地刻画出来了。作品创作完了,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拉来马丽,她看了后半天没说话,抱着我哭了。我知道,此处无声胜有声,她懂得我的痛苦知道我的快乐,在这无声的世界里,她就是我的百灵鸟。我提笔写下作品的名字《声音》。这是我的处女作,这意味着从此开启了我的一片人生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