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把日子挂在墙上(散文)
元旦,镇里赠送了一幅挂历,山水画题材。我翻了翻,每页一幅优美的风景画,景色各异,旁边题写了相应的文字,尽显诗意美好,可谓美不胜收。纸张摸起来很厚实光滑,真好,太满意了。要不带回老家,后来一想,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我父亲一直习惯用日历。
老家堂屋,一进去就能看见,墙的正面贴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像,笑容满面。上方贴着“吉星高照”四个大字,金光闪闪。这屋始终还在旧时光里。右手边是一联红纸,毛笔字工整书写一竖行字——“历代考妣宗亲神位”,下面点着三柱香,左手边墙上挂着日历。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从未改变。
一
一到阳历年(我们老家对“元旦”的称呼,相对农历年而言),父亲一边取下旧的日历挂上新日历,一边说道:“一年又一年,日子可真快,又到过年了。”我跟在后面附和:“要过年喽,要过年喽!”试图用我的快乐感染父亲,让他的“快”有点快乐。
一早起来,父亲推出心爱的自行车,用抹布仔仔细细、来来回回擦了几遍,连轮胎也拎起来擦了两遍,看这架势,父亲是要骑车上街。果然,擦完之后,父亲扶着车把手,踢掉脚撑,头也不抬,跟母亲说了句:“我去趟街上。”眼看他抬起一只脚,我瞅准了机会上前一步,坐到后座上:“爸,带我一个。”一般这样,我都能成功搭上父亲的车。一来,他怕耽误了上街的时辰;二来,除了我家里其他几个孩子都在睡觉,没有厚此薄彼的嫌疑。每年的日历,父亲都是提前几天就买回来的,用他的话说,“日子一天也耽误不得!”我跟着父亲早就学会了看日子、数日子。眼看日历没剩几张了,早上一听到自行车响,我就利索地穿好了。我也早早也盼着这一天。这是父亲和我的时间观念,郑重对待时间,是不是仪式感?心中有时间,才使人感到安稳。
要说买日历,村子的小卖铺也有,家里平时买个酱油、盐,几步路就到了,特别方便。夏天买啤酒,老板亲自送货上门。过年过节东西买的多,老板还送定制的茶杯。有些人怕麻烦,瓜子、花生这些年货都不去街上买,在小卖铺就置办了。后来小卖铺的生意越做越大,没几年就做了个大楼房,什么烟花、炮竹,糖果、桂圆,应有尽有。可父亲总是私下挑剔,小卖部的时间和镇上的时间,在父亲心中或许是不同的。
有一年,父亲也想着去小卖铺买日历,看来看去,不是字小了看不清,就是纸张太薄了,总之是看不顺。“其他的倒也无所谓,自己的日子得自己心里自在,才能过得好。”“你买个日历,比买件衣服还难,半条街都逛完了吧?”母亲没跟着去,那眼神我看出来了,她肯定也看过父亲买日历。
或许,父亲就想要母亲这句话,不然时间里的他们就没有了对话。
二
我们家距离街上,少说也有二十里路。坐三轮车一趟一块钱,来回就是两块,在八九十年代,可以买半斤肉了。父亲都是骑车上街。
三轮车上坐着的都是年纪大的老人,或者是妇人带着孩子。冬天坐三轮车,冷风直往脖子里钻,我外婆愿意做三轮车,她晕车但是坐三轮车一点也不晕,透气性太好了。我还是喜欢坐父亲的自行车,又快又稳。
或者,每年父亲买的日历都有故事,所以他才这么喜欢。
我们来到街上,把车停在熟悉的人家,他们本来跟我们一个村的,在街上买了地皮做了房子,就搬过来,做点小生意,不再种地了,用大家的话说,成了“街上的人”。
那时候做房子,是可以买地皮的。只听说,父亲刚开始也准备在街上买块地皮做屋基,后来买在了我们村子的路边,最后换到了村子的山脚下。没想到,几年后,街上房子价格翻了好几番,外面城市的房价其实早都开始涨价。这些事情,也是偶然听到母亲嘀咕几句。哪怕在村子路口做房子,开个小店也好,常听到母亲这样埋怨。住在街上多方便啊,天天吃糖葫芦、小笼包子,我们联想力很丰富,也跟着埋怨。父亲总是沉默以对。
上高中,学校在街上,有一次周六放假,我没坐上三轮车,硬生生地走了两个小时才走到家,那时候又不像现在,手机汽车什么的方便。到家后,丢下书包我就哭了。人啊就是这样,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住在山边多好,推开窗户就能听到鸟叫,春天满山的红杜鹃,山坡的草地上到处都是蒲公英,花啊、草啊,树啊,春夏秋冬,都是那么可爱。其实,没有遇到这些事情之前,一直以来我觉得哪里都没有我家这里好!
长大后,我才理解,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换屋基,让我们的家离马路一次比一次远,是有他的想法。我爷爷因为出车祸意外去世,对父亲来说,那是他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吧,永远也过不去。对于父亲来说,我们健康长大才是他最想要、最自在的日子。
散了根烟,扯了几句闲话,父亲就带着我买日历去了。日历是新的,没有住上路边的城里的房子,但房子里的日历可能会让父亲缓释错过的机会吧。他是无奈的,也是能够想得开的。
三
我掺和到父亲买日历,父亲也是快乐的。日历就是365张纸,如果有我在其中,父亲应该是会想到买日历的故事。
“都说冰糖葫芦儿酸,它酸里面还透着甜……”我手里拿着糖葫芦,边走边舔,那玩意儿酸酸甜甜,没有哪个孩子能够抵抗它的美味。
家家把音响就放在店面的门口,声音开得老大,“咱们老百姓,今儿真啊么真高兴……”“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出,我送你三百六十五个祝福……”听来听去,就记住了这几首,这些歌就从乡镇的街道流行开来。
红红的灯笼、中国结从屋内一直挂到屋外,五花八门的糖果、水果、干货,摆满了货架,人啊、自行车啊,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要是来辆三轮车,一时间过不去,一直按着铃铛:“麻烦让一让。”“怎么把车子开进来了呢?”大家嘟囔了几句,虽然不情愿,大过年的也不好骂人。
父亲给我买了两根糖葫芦,嘱咐我跟在后面,不要乱走。没有买到心仪的日历之前,他没有心思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货物。我跟在后面已经吃完了一根,还有一根,不舍得吃,看看父亲怎么选日历,正好转移我的注意力。
父亲站在一堆日历前,一本本翻看。那些日历,封面都是红色的,各种好看的图案:活蹦乱掉的鲤鱼,肤白貌美的美女,张着嘴巴露出大白牙的老虎……父亲从那一堆里面挑出了一本,打开来,里面的纸是黄白色的,字只有黑色和红色,通常包括日期、星期和月份的名称,以及一些其他的信息。字体和日历的形状一样,都是方方正正的,一眼看过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买这本!”父亲把选中的日历合上,我看了一眼,封面是个胖娃娃,穿着红肚兜,对我咧着嘴笑。“走,带你再去买点好吃的。”我手上的糖葫芦不知什么时候也吃完了。我们又买了糖果、香蕉一些小孩子爱吃的,当然,还买了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带给没来街上的母亲和其他孩子。
四
父亲拿个大铁夹子把新日历挂在墙上,笑眯眯地说:“这日历看着才舒服,明明白白。”
早上起床,父亲总要翻一张日历,用别针别好,再用大夹子夹起来,挂在墙上的铁钉上。我们家没有过一天撕一张日历的习惯。取下来的旧日历,父亲嘱咐母亲收好。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装满了大半箱的日历。翻开发黄的旧日历,你会发现,关键的日子、重要的事情,父亲都在日历本上用清秀的笔迹做了记录。半辈子了,他们早就习惯了用这样简单的方法记录自己的日子。
每年过生日,他们一定早早就打来电话,嘱咐我们吃鸡蛋面,多吃些好的犒劳自己。成家后,我们常常记不住自己的生日,父母却一次也没有忘记。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日,他们一定是早早就在日历上做了记号。还要给我们发红包,还会发来一大段长长的文字。我常常想,七十岁的老父亲,眼睛也看不清,举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不知道写了多久。
记得有几年父亲外出跟着二叔、小叔一起干活,走之前,他在日历上,写下了重要的电话号码,他自己的,修电线的、有线电视的,卫生所的、小卖铺的,一个个跟母亲交待清楚,怕母亲不认得,还做上了特殊的记号,事无巨细。他把日历做上记号,跟我们说:“等到这天,我就回来。”
父亲出门后,我们几个就开始抢着翻日历,早上起床什么事情也不干,先把日历翻了。有一次,抢来抢去的,一不小心,把日历撕破了,吓得我们再也不敢了,乖乖地交给母亲翻。
在我印象中,他不像别人的父亲,在外一呆就是半年、一年。母亲一人带我们四个孩子,还要操持家务,父亲很少出远门,我们的成长过程,他一直都在。
翻开日历,字迹虽然模糊,却仍然可见父亲那清秀的一行字:萌儿今天回家。那天一早骑上自行车上街买菜,吃过午饭,父亲就到马路边上等车,瘦长的身影站在马路上,一等就是大半天,接到后,拉着大姐的行李箱跟在大姐后面,眼睛也是笑眯眯的。
有一本日历本,每个周六,都用圆圈做了记号。原来是孩子们都放假在家,提醒母亲要做些肉菜,给孩子加餐。高中的时候,周六中午回家,一定能吃到母亲端来的一碗肉片汤,父亲和母亲平时是舍不得买肉吃的,这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回味肉汤的味道,一吃到肉片汤,就想到那时候的日子。
有一页日历,折了一道深深的印子,我后来才知道,那一天,母亲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膝盖血肉模糊,都没有去医院。这件事,我知道的时候,早就过去大半年了,因为怕我担心。母亲的腿虽然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一到阴雨天就疼。父亲说做上记号,只是为了提醒他们自己,做事情要小心。我听了之后只有自责。
在父母亲的眼里,我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就好,他们从来不想让我们担心。
日历换了一本又一本,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
现在条件好了,黑白电视变成了彩色电视,手机更是人手一部,父亲还是习惯用日历。
每到过年祭拜祖先的时候,我们全家都要给老祖宗磕头,磕完之后,抬头看,连同日子,我们也一起磕头了。
把日子挂在墙上,就像把一个个日子放在面前,我们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去认真对待生活的每一天。这个传统不能丢。
时间是什么?我常常这样问自己,我从父亲那里找到了答案,时间就是挂在墙上的图腾,每一个时间节点,父亲都不忘记,好的,不好的,交给时间去记住吧。时间在前进,生活也在向前,好好对待我们的时间,时间就属于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