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站在了梅冲湖边。
　　 湖水还是那样绿，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记得小时候，这里不过是一口普通的当家塘，塘边长满了芦苇，风一吹就沙沙作响。现在，芦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草坪和修剪得体的灌木丛。湖面上架起了木栈道，蜿蜒着通向湖心的小亭子。
　　
　　 我蹲下身，手指轻轻划过水面。初春的湖水还带着寒意，却让我想起那个夏天。那一年我八岁，父亲在塘边钓鱼，我坐在他身边，看着浮子在水面上一沉一浮。母亲在塘边的石板上洗衣服，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和蝉鸣混在一起。那时的梅冲湖，是长丰县最普通不过的一口当家塘，却是我全部的童年。
　　
　　 "小心点，别掉下去了。"父亲总是这样叮嘱我。可最后掉下去的却是他自己。那天下午，他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再也没有上来。母亲疯了似的要跳下去找他，被村民们死死拉住。我记得她的哭声，记得她撕心裂肺地喊着父亲的名字，记得她最后瘫软在塘边的样子。
　　
　　 那之后，母亲就变了。她不再去塘边洗衣服，不再让我靠近那里。每当夜深人静，我总能听见她在房间里低声啜泣。直到有一天，她也没有回来。村里人说她是去找父亲了，在另一个当家塘。
　　
　　 我站起身，看着湖对岸的高楼。那些玻璃幕墙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像一面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这个城市的繁华。谁能想到，曾经的梅冲湖，如今会变成这样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公园？
　　
　　 "小芳？"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转过身，看见陈明远站在那里。他还是那样清瘦，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上面印着"梅冲湖公园改造项目"的字样。
　　
　　 "好久不见。"我说。风吹起我的头发，我闻到了湖水的味道，还是那样腥，却掺杂着城市的气息。
　　
　　 陈明远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湖面。"记得吗？以前这里有一棵大柳树，我们经常在树下玩。"他指了指湖心亭的位置，"现在那里建了亭子。"
　　
　　 我点点头。那棵柳树，我怎么会忘记。父亲出事那天，我就在树下等他。他说钓到鱼就给我做鱼汤，可我等来的却是村民们抬着他的尸体上岸。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陈明远问。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一群大妈在湖边空地上跳舞。她们穿着鲜艳的衣服，脸上洋溢着笑容。这个曾经承载着太多悲伤的地方，如今成了人们休闲娱乐的场所。
　　
　　 天色渐暗，公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灯光倒映在湖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梅冲湖里有月亮，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时的我信以为真，总想着要捞起水中的月亮。
　　
　　 "要下雨了。"陈明远说。我抬头看天，果然有乌云压了过来。他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我送你回去吧。"
　　
　　 我们沿着木栈道往外走。雨点开始落下，打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我回头看了一眼梅冲湖，在雨中，它又变回了记忆中的样子。那些高楼、灯光、音乐都模糊了，只剩下最原始的轮廓。
　　
　　 就像那些往事，在：光的长河里，终究会褪去色彩，却永远不会消失。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声响。陈明远的伞微微向我倾斜，他的右肩已经湿了一片。我们沿着湖边的步道慢慢走着，路灯在雨中晕出一圈圈光晕。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陈明远突然开口，声音混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他的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找我？"
　　
　　 "嗯。"他点点头，"听说你去了上海。我托人打听过，但都没有消息。"
　　
　　 我低下头，看着积水的地面。雨点打在水洼里，激起无数个小泡泡。"为什么要找我？"
　　
　　 陈明远沉默了一会，说："那天的事，我一直很愧疚。如果当时我在场，也许......"
　　
　　 "别说了。"我打断他，"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雨声中，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转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了一片樱花林。虽然还没到花期，但枝头已经冒出了点点花苞。"这里以前是王婶家的菜地。"我说，"她种的萝卜特别甜。"
　　
　　 "是啊。"陈明远笑了笑，"现在这片樱花林是公园的网红打卡点。每到花期，来拍照的人能排到马路对面。"
　　
　　 我看着那些光秃秃的枝干，想象着它们开满樱花的样子。记忆中的菜地和王婶佝偻着腰拔萝卜的身影，与眼前这片精心规划的景观重叠在一起。
　　
　　 "其实，"陈明远犹豫了一下，"这个公园的改造方案，是我做的。"
　　
　　 我惊讶地看向他。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大学学的是景观设计。当时听说老家要改造梅冲湖，就主动请缨接了这个项目。"
　　
　　 "所以这些樱花树......"
　　
　　 "是我特意设计的。"他点点头，"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总说，等长大了要在梅冲湖边种满花。现在虽然没能种满，但至少有了这片樱花林。"
　　
　　 我望着那些枝干，突然感觉眼眶有些发热。雨声中，我仿佛听见了儿时的笑声。那时的我们，总是坐在塘边的石头上，畅想着未来。
　　
　　 "小芳，"陈明远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愿不愿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表情变得严肃。"抱歉，我得接个电话。"
　　
　　 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到一旁接电话。雨声中，我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施工方案"、"预算"之类的词。
　　
　　 站在樱花树下，我望着雨中的梅冲湖。湖面上泛起层层涟漪，远处的灯光在水中摇曳。这个承载着我太多回忆的地方，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生命。
　　
　　 陈明远很快回来了，脸上带着歉意。"抱歉，工地那边有点事。我得过去一趟。"
　　
　　 "你去忙吧。"我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他犹豫了一下，把伞递给我。"拿着吧，别淋雨了。改天......改天我再联系你。"
　　
　　 我接过伞，看着他快步走向停车场。雨幕中，他的背影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他未说完的话。愿不愿意什么呢？我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脑海。
　　
　　 转过街角，我看见了那家老字号的面馆。虽然店面重新装修过，但招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推开门，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
　　
　　 "一碗阳春面。"我对老板说。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着窗外的大雨。面馆里人不多，只有几个晚归的上班族在埋头吃面。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时，我忽然想起，这是父亲最爱带我来吃的面馆。
　　
　　 "小姑娘，面要趁热吃。"老板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点点头，拿起筷子。
　　
　　 面还是记忆中的味道，清淡却温暖。我慢慢吃着，听着雨声和面馆里细微的交谈声。这个城市在变，但总有一些东西，始终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