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圆形】东坡寒食(小说)
《东坡寒食》
黄州的冬天比想象中更冷。
苏轼裹紧了单薄的官服,站在破旧的官舍前。屋檐下的冰凌一根根垂下来,像极了京城酒楼里挂着的琉璃灯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瘪的荷包,那里只剩下几枚铜钱,连一壶浊酒都买不起。
"老爷,该用膳了。"王闰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身走进屋内,桌上摆着一碗稀粥,几根腌菜。长子苏迈正在帮弟弟苏过整理书卷,两个孩子都瘦得厉害,脸颊凹陷,眼睛显得格外大。
"吃吧。"苏轼端起碗,米粒少得能数得清。他想起在京城时,与黄庭坚、秦观等人把酒言欢,吟诗作对的时光。那时的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沦落至此?
夜深人静,苏轼披衣起身。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生怕惊醒熟睡的家人。月光如霜,洒在黄州城的青石板路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长江边。
江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涛声阵阵。苏轼站在岸边,任凭江风吹乱了他的鬓发。他想起了自己被贬的缘由,想起了那些弹劾他的奏章,想起了皇帝失望的眼神。胸中郁结难平,他猛地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江面。
"这位官人,可是心中有怨?"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苏轼一惊。他转身看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正拄着竹杖站在不远处。老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面容清癯,目光却炯炯有神。
"老丈见笑了。"苏轼拱手行礼,"不过是夜不能寐,出来走走。"
老翁走近几步,借着月光打量着他:"看官人气度不凡,想必是近日贬谪至此的苏学士吧?"
苏轼苦笑:"正是罪臣苏轼。"
"老朽在这江边住了几十年,见过太多失意之人。"老翁指着滔滔江水,"你看这江水,日夜奔流不息,可曾因一石之阻而停滞不前?"
苏轼一怔,若有所思。
"官人可知城东有一片荒地?"老翁忽然问道。
"略有耳闻。"
"那里虽荒芜,却土壤肥沃。老朽家中还有些菜种,明日可赠与官人。"老翁顿了顿,"人这一生,起起落落本是常事。与其困坐愁城,不如开垦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苏轼心头一震,正要道谢,却见老翁已经转身离去。月光下,老翁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江边的雾气中。
第二天一早,苏轼果然在门前发现了一包菜种。他带着工具来到城东,眼前是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他弯下腰,开始清理杂草。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襟。
日头渐高,苏轼直起酸痛的腰,望着已经清理出的一片土地。阳光照在翻新的泥土上,泛着淡淡的金色。他忽然想起老翁的话,心中豁然开朗。
"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的东坡了。"他轻声说道。
远处,长江依旧奔流不息。
黄州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苏轼站在新开垦的菜园里,看着冒出的嫩绿菜苗,心中泛起一丝欣慰。这片被老翁指引的荒地,如今已是一片生机。
然而寒食节将至,家中又断了粮。
"老爷,米缸见底了。"王闰之的声音里带着哽咽。苏轼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绞。他摸了摸袖中的《寒食帖》,那是他昨夜在油灯下写就的。
"我去借些米来。"苏轼拿起布袋,走向邻居家。路上,他想起昨夜的情景:油灯如豆,他提笔写下"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邻居王大娘见他来借米,二话不说就舀了满满一斗。"苏学士莫要客气,您平日教我家小儿读书,这点米算什么。"她还特意包了一包艾草,"寒食节到了,给您添些应景的。"
回到家中,苏轼将米交给妻子,自己则坐在案前,展开《寒食帖》。墨迹未干,字里行间尽是困顿与超脱。他想起昨夜写到最后几句时,手已颤抖,却仍不肯停笔:"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忽然,一阵酒香飘来。王大娘竟提着一坛黄酒上门:"这是自家酿的,寒食节总要有些酒气。"
苏轼眼眶发热。他提笔在《寒食帖》末尾添上:"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字迹愈发潦草,却透着一种别样的力量。
夜幕降临,苏轼独自来到东坡。月光下,新种的菜苗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他蹲下身,轻轻抚摸嫩叶,忽然笑了。
"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的东坡了。"他轻声说道,"我便是这东坡上的农夫。"
远处,长江依旧奔流不息。寒食节的烟火在夜空中明明灭灭,如同他起伏的人生。但此刻的苏轼,心中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
翌日清晨,苏轼早早起身,来到东坡。晨露未晞,菜苗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拔去杂草,又用竹筒舀来江水浇灌。阳光渐渐升起,照在他的背上,暖洋洋的。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苏轼抬头望去,只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身着官服,手持文书。
"苏学士接旨!"来人高声喊道。
苏轼心中一紧,连忙起身整理衣冠,跪地接旨。原来朝廷念其才学,特赦其罪,命其即刻返京。
接过圣旨,苏轼却并未如想象中欣喜。他环顾四周,看着自己亲手开垦的东坡,看着那些刚刚冒头的菜苗,心中竟生出几分不舍。
"老爷,这是天大的喜事啊!"王闰之闻讯赶来,眼中含泪。
苏轼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啊,是该高兴。只是......"他望向远处的长江,"这东坡,这江水,还有那夜遇的老翁,都让我难以割舍。"
他忽然想起老翁的话:"与其困坐愁城,不如开垦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如今,这片天地刚刚有了雏形,他却要离开了。
当夜,苏轼再次来到江边。月光依旧,江水依旧,只是心境已大不相同。他取出《寒食帖》,借着月光又添了几行字:"东坡居士,自号农夫。虽蒙恩赦,心系此土。他年若得归,还作种菜翁。"
远处,隐约传来渔歌。苏轼凝神细听,竟是那夜老翁所唱之曲。他循声望去,只见江面上一点渔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翌日启程,苏轼特意绕道东坡。他蹲下身,轻轻抚摸那些菜苗,仿佛在与老友道别。王闰之与孩子们已在马车旁等候,他却迟迟不愿起身。
"老爷,该启程了。"王闰之轻声提醒。
苏轼这才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土地,转身走向马车。
车轮辘辘,黄州城渐渐远去。苏轼掀开车帘,回望那片东坡。阳光下,新绿的菜苗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他挥手告别。
他忽然笑了,轻声吟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远处,长江依旧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