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暖】二姐(中篇纪实文学)
一、兴良
二姐就是“兴良”,是我的堂姐,今年去世了。送葬的亲朋好友多到人山人海,家里满了溢出院里,院里满了溢出街里,街里满了溢出野外,丧房里哭声不断,此起彼伏。村人在省城养病的邻居还专程回来哭几声。整个村庄的人差不多都去了,那些在远方谋生的小辈们坐飞机,乘高铁千里万里前来奔丧,外地上班的孩子,单位同事七十多伙人,一大巴车都装不下。在同辈人的丧葬规模是最大的,方圆几十里怕也是第一人。那天烟雨濛濛,并没有阻断蜂拥般前来送葬的人们。人们议论着堂姐的为人,说老天都在垂泪。听了这些反馈,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堂姐的故事讲给世人听,用最朴素的语言,最真实的事件讲说,但只怕歪曲了她的原貌,更有写不到的地方,有时美是需要去独自感受的,讲出来往往会走样。但无论如何,我是要挥笔书写了,不然我对不起上天亲吻过我的这支笔。
说起堂姐,要从祖上说起,陈氏家族最引以为豪的是人丁兴旺,没有多少有出息的人。我的爷爷四个儿子,开枝散叶32个孙男嫡女,如果放在现下,陈氏家族的女人们个个是英雄的母亲。堂姐是大伯膝下的二女儿。二姐生下来,取名兴良,意思是兴起善良,社会就好了。据说当年她出生时,外面正是日本军阀在中国猖狂,老家长岭村也被一把火烧了半个村,我的父亲就是在那年(1945年)扛枪参加八路军打日本去了,所以祖父母期盼世界上兴起良善之风就和平了。二姐的名字负有良善使命,还是世界性的。同年我的大姐也出生了,叫胜良,其意是胜利了就好了。还有叫同良,共同良善的意思,还有叫和良,和平了就好了,还有叫会良,良善相聚才有力量。关于我们家取名,似乎都与父亲参军打仗有关。因家中四男必须有一男出征,父亲就成了这个家族的参战代表。奶奶是想父亲想死的,她一直信奉一句话:“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好好的儿郎让当了兵,因此,天天坐在村口上哭。烈士名单隔三岔五送一批,这一批没有,奶奶的心松快一下,马上又惧怕另一批名单到来。奶奶没有终止战争的能力,只能一心企盼世界和好,盼她的儿子顺利归来。所以,她的孙男孙女一系列符合她心愿的,所谓“良善,和平”之意的名字就应运而生了。因为子孙多,这个愿望成了力量。奶奶是很早就去世了,但她的愿望达成了,父亲果然顺利回归。一系列“良善”也都立下汗马功劳。
我们都叫兴良姐为二姐,从不提名道姓。弄起“二姐”的称呼,绝不因她是排行老二,而是大家不约而同的尊称。只因二姐做事入道,而获“二姐”之称。各房都有老二,除“二姐”外,一般前面都加名字以区分。大伯生10个儿女,夭折一个,现存九个。据说个个命硬,稍有一点娇气均养不活,因为孩娃稠如葡萄串儿,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大娘生下孩子,不足一个月,该干啥干啥,根本没有坐月子的空间。大小不等的孩娃个个张着小嘴叫唤饿,她只得打闹吃的喂养他们。大娘的乳袋几乎没有断过奶,如果断了就必定又怀上了,不出十个月又开始流奶。
因为住的是山庄窝铺,大山的皱褶里只住有兄弟两个,一到夜晚漆黑一片,野兽们叫声连片,如同约定好比赛一样,那时的照明就是一盏油灯,只有两孔窑洞透出微弱的灯光,表示昼夜的更换。所以,孩娃越多越好,人气旺了,野兽就不敢随便出入。据知大伯和四叔都是父母决定的婚配,两个人都不中意自己的女人,但并不影响他们旺盛的生殖繁衍。晚上孩娃横七竖八躺了一坑,大娘每晚先要整点鞋子,差一双就是短了孩子。那时不怕人贩子,就怕野兽发威。
这个山庄叫新横掌,是车寺村大地主楼园的土地一角,大伯和四叔为求生,租赁此地扛长工,躲过了战乱。解放后归属于车寺村掌管。山庄里除了田野就是大山,果木蔬菜丰富,只要肯劳作,基本饿不着。但是没有学校,二姐她们都是文盲。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大娘15岁童养给大伯,生下第一个女儿由娘家帮助抚养,随着孩娃们从大娘的肚子里一个个倾巢而出,二姐端动碗就是家中的劳力,挽猪草,打玉茭茬,烧炕,看小孩,拔玉米豆子……再大些,上山放羊,放牛,从不言累,大姐不在家,她就是老大,大娘蒸窝窝时爱挟几根红薯,红萝卜,那时没有辅食,红薯、红萝卜就是哄孩子的辅食,常常出锅一盆子,一人一根就没有了,二姐不争不抢,好像天生就是吃亏让人的料。18岁时嫁给了车寺村四巷口宋姓人家,大伯的嫁女条件,是看准宋姓家一个儿子,两眼窑,院中有碾子,磨盘,亲家还会木匠手艺,人也老实。大伯历来说一不二,二姐很听话,没有自主的选择,也不知舍叫爱情。姐妹们问她喜欢不喜欢那男人。二姐回说爹爹妈妈喜欢俺就喜欢。
二姐就是这么一个人,爹妈的话绝对是圣旨!从来没有自己。
二、人气
二姐嫁过去立即当家做主,因家中没有了婆婆,两个光棍需要一个当家理事的人。
二姐夫人气好,性温,一生最大的特点就是爱哭,在丈人面前哭,在小舅子面前哭,在孩子们面前哭,有人说他是三国里的刘备,叼买人心。可他不是政治家,没有政治目的,他一生就是把一堆孩子养大,可他困难重重,只因他是独子,遇事连个帮忙说话的人也没有,喜欢陈氏家族的人马繁稠。因他孩娃多,求人的事也多,逼得没办法就是哭,到谁处哭,谁就起了恻隐之心,知道他定是有了难事,于是主动追究,难事定能解决。二姐夫不充大,以实说实,咱没本事就是没本事,有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事,由于他的实诚,家族们都很尊敬他。二姐夫最引以为豪的是娶到了二姐,会裁缝做衣,会纳底做鞋,下地劳动能顶个半驴,说话干脆,遇事讲理。在队里动弹一顶二,那时人民公社化,和男人们挣一样公分,谁也不敢摇头。宋姓人家自是欢天喜地,愿意让她说了算,久而久之就成了当家人。对丈夫一言九鼎,让他左他不能右,让他立正他不敢稍息。主要是二姐从不胡搅蛮缠。二姐夫不怕别人笑话,他一抽烟就咳嗽,有人戏说他是“气官炎”(妻管严)。娶回个老婆,大气不敢出。
二姐夫说,说话是说理哩,吃饭是吃米哩,老婆不做无理事,管得严有甚不好。
听者哑然笑了。知道二姐夫虽然性温,但心里明镜似的。别家人男人是树,女人是藤,偏二姐夫颠覆了这个真理。敢于打破陈规陋俗,皆为智者,勇者,如此,不能不说二姐夫是个明白人。
二姐夫最经典的一件事,让人哭笑不得,因为没有钱,买不起葱,自己刨砍了一块地种了几行葱,九月天准备收回来,却发现同村人正挽他的葱,他以为只是挽几根吃,邻里乡亲不好碰面弄得难堪,就坐下来抽烟,等挽葱人走了他再上去。岂料,挽葱人捆了一大捆扛着走了,二姐夫愣着,也不好喊回来,怕人家发现了他,还弯下身子隐藏了自己。等偷葱人走远了,他才把剩余的挽回家中,心里不怎么痛快,总觉得自己窝囊,可本能又让他必须给人个面子。于是蹲在地下一言不发。
二姐问说怎啦?
二姐夫说,葱都让人挽走了,我倒是看见了,寻思也就挽几根算了,邻里乡亲吃几根葱,碰了面让他怎做人,我就没吭声,谁知弄走一大半,这不,就剩下这点点了。
二姐嘿儿笑了,说这也值当愁成这样?葱是地里长的,老天爷给的地盘,谁吃了不一样,葱就是个调味的,又不能充饥。多少有点就是,你做得对,一村人怎说?低头不见抬头见,心里不要搁着,当不知道算了。
二姐夫说,我连看家护院的本事也没有。
二姐说,护住人气就是本事。放心吧,这儿亏了,哪儿补,离地三尺有神明。只有享不了福,没有吃了的亏,吃亏吃不死人,放大心宽活吧,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二姐夫意外地瞥了一眼二姐,似乎顺意,两心合一,就不再气恼自己了。
宋姓人丁单薄,陈姓就是不缺人,照顾起来五脚六手都忙不过来。二姐就是二姐,照顾娘家不惜余力,自己不吃不穿也要照顾娘家,姊妹兄弟多,大娘冬暖夏凉,全家人十来双鞋做不过来,二姐手脚快,白天下地动弹,夜晚给兄弟姊妹们纳底做鞋,缝衣补裤,半夜半夜不睡,总是做到鸡叫三遍,倒头眯一会儿,天一亮又是做饭、喂猪开始一天的劳作。到年底,为家人、亲朋好友做衣裳,通宵不睡,困得不行趴在缝纫机上眯一会算是睡觉。给兄弟们做鞋,是用筐子计量,往娘家送鞋用的是挎篮背。平时到新横掌看望娘,沿山路打一担柴也要稍回去。
“二姐”的尊称就是这样来的。四叔叫二姐是“受不死”。
后来大伯和四叔都告别了山庄庄生活,回到车寺村定居,二姐是坐底户,照顾两家大人和兄弟姊妹是二姐的自觉,有二姐的人气在,家人们很快融入在村里。
二姐和大伯就是邻街,这个街叫寺巷口,几分钟就能打个来回,自从大伯回村,只要吃好饭,头一碗先送给大伯吃。敬老是二姐对孩子们的身教。有天中午做的是榆皮面河涝,这是农业社时最稀罕的面食,因白面很少,玉米面加点榆树皮做成的面,有黏性能压成长长的河涝,颜色是棕色的。山药、红萝卜疙瘩,单另炒汤,这便是改善生活的唯一象征。孩子们最盼吃河涝,二姐刚捞出一碗,宋二小回来端起来就要吃,二姐冲脑勺后扇了一刮,你黑鬼的,没大没小,先给你姥爷、姥娘送去回来再吃,有老不显小,记不住割了你的舌头。二小就稳稳地把碗放下,不敢吃了。此后一吃好饭,头两碗先给老人送过去,全家人才开始吃。
二姐除了缝衣做鞋是能手,还有几种绝活,比如给新生娃娃剃胎毛,胎毛很软,新生儿脖子也软,弄不好就会伤着,农业社时期车寺是个大村,谁家生了孩娃都要请二姐剃头,非她莫属,再忙她也不推辞。
另一种绝活是蒸馒头,那时白面少,大部分人家只有过年才蒸馒头,但多数人家碱面计量拿不准,不是碱上多了硬如黄石头,就是碱上少了发酸。鬼使神差,二姐家里也很穷,但她就是蒸馒头高手,蒸出的馒头色泽微黄,里面马蜂窝均匀有致,碱香味扑鼻。那时人们过年都要走亲访戚拿馒头拜节,通常拿七个,据说七是旺盛的意思。带着馒头走亲戚,亲戚要回三个留四个,这是规矩,来源于“盘古开天记”,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九是天数,七是人间的吉数,比如《圣经》七天造出世界,女娲七天造出人,一星期为七天,人有七窍等都是有关的。回“三”寓意为一年之“立”。七与三是立与盛。过年过节民间就这么无声地祝愿彼此。所以,这件最为庄严而神圣的事就由二姐来完成。二姐一正月东家出来,西家进去,就是帮人蒸馒头,煮油果。基本回不了家。半夜起来,给孩子们准备好一天的饭食,她自己就出去为人服务了。孩子们有怨言,二姐是不许的,说邻家居家挡住谁用谁?人气人气,没有人气还算人?恁伙黑鬼们遇了事,供不下人气,谁管你们。失了甚也不能失了人气。二姐没有受过教育,但二姐的话却极有文化。她的“杰作”在各家族的亲戚中间流转,谁拿起来都要赞叹几句好手艺。如果当时评面点师职称,二姐也该是专家。
二姐还会甩大把拉面,一到红白喜事,二姐就是拉面师,一个人供几十口人吃,干活干净利索,谁用也得心应手。帮忙是二姐永不松懈的习性。二姐嫁给宋姓人家,院子里就有碾子、磨子,在过去这是生活的重要工具,并不一定各家都有,大部分置办碾磨是三家五家,十家八家合股购置安装使用,而宋姓是独家工具,除去自用外,应该比较赋闲。可是二姐家在碾米磨面高峰期,那碾磨比正月跑龙灯还忙,按其现在的资本化,应该收不少使用费,但二姐不仅没这个意识,谁家来碾米磨面,二姐中午还要管一顿饭。没有碾磨的人,乘水好和泥,都要来二姐院里碾磨一年的米面。二姐轮头排二不徇私情,先后排列有序,绝不会弄错,她不识字,不会记录,但她的脑记录从不出错,就有好多人对二姐啧啧称道,说大字不识一个,三四十家问碾磨从不出错。说兴良是个占先人啊。
二姐不怕麻烦,一家挨着一家,驴马不停地拉屎,撒尿,碾、磨道被牲口踢踏得扬尘飞灰,常常是这边碾米,那边磨面,二姐从不生嫌。还打帮看碾、筛面。
二姐的“人气”就这样一天天增高。
三、教子
二姐一共生了七个儿女,五女二男,七子还圆,都说是个圆满的家庭。可是,养育这七子,有几人知道其中的惊险?其中的辛酸?
二姐夫是个独子,二姐给他生了这么多孩子,喜天欢地累死也不吭声。可是农业社挣工分,孩儿们多,劳动一年挣不回口粮款,年年欠款,自己羞得抬不起头来,走路也沿着路边走,粮食分不到手,一到秋天就没粮吃了。孩子们饿得吱天哇地,常常把二姐夫愁得一夜夜睡不着觉,蹲在地下哭。能生养不起二姐夫最是自卑。他就是伸出手去借,谁家也没有啊!最好的人家是一年的公分能交起口粮款,打闹够一年的吃喝已是英雄。如果一个家庭有个吃公家粮的就算活络一些了。二姐夫没人可求,为养家,割皮卖肉他都愿意,可是中国最不缺的就是皮肉,他的皮肉没人要,唯一的本性就是亲和力,亲戚们谁家有事都少不了二妹夫,以求支助时好张口。二姐和二姐夫的人气在家族中最是旺盛,在城里工作的二哥得知二姐拿不回口粮,星夜赶回来交了当年的口粮款,孩子们才能分到粮吃上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