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结婚已经有10年了，两年前才搬进了自己的家——城郊结合处一套没有电梯的旧公寓，厨房的窗户正对着楼道，每逢晚饭时间，楼道里各家锅勺相碰，混杂的味道伴随着灶火升腾，热气充斥在狭小的公共空间，过路的人被各种气味包围着，只想尽快逃离。
　　 他们的婚姻在外人看来甚为般配，两人都来自外乡的小镇，能够在城市里站稳脚跟，已属不易。刚结婚的时候，他早上7点背着电脑包准时出门挤地铁，晚上8点踏着月色进家门，迎接他的是她满含爱意的晚饭，吃好饭，他就在卧室里看新闻或者加班，工作的地点是阳台角落随意支起的四方桌，略显局促，但不妨碍她对未来的踌躇满志。
　　 她毕业于本地一所大学，经过激烈的竞争才获得了现在的职位。刚入职那会儿上司带着她逢人就夸：这是刚招进来的高材生。那是她人生迄今为止的事业高光了，随后的数年，她一直拿着不变的工资，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缺乏长进。刚毕业的时候，稳定是一支安慰剂，让她敢于留在城市结婚生子，然而慢慢的她发现，稳定也是慢性毒药，让她只能蜗居于城市隐秘的角落，永无翻身之日。
　　 他曾经孤注一掷般将两人几年辛苦攒下的钱跟风做投资，她大力支持。事实证明，他还是对自己的判断过于乐观了，夫妻俩置换大房子的梦想也随之破灭。虽然日常生活开销还不至于没有着落，但她的消费变得抠抠搜搜——为了便宜几块钱，能把菜市场的每个摊位都问个遍，仿佛这样就能把之前亏的钱都补回来。这种想法让她神经敏感，锱铢必较，就像贾宝玉说的，从婚前的珍珠变成了婚后的死鱼眼。
　　 同样发生变化的，还有她像炮仗般的情绪，随时充满了安全隐患。刚结婚那会儿，她对未来是那么充满希望，可这并不是性格中本质的流露，而来源于对未来生活不切实际的想象、错误的自我定位和狭隘的小女人情结，很快希望的泡泡被戳破了。她时常感觉自己像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鲸鱼，空有力量却无力改变。
　　 晚饭后出门散步，是夫妻俩养成的习惯。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内容无非是孩子的教育、公司里的八卦和生活里的杂事。
　　 正走着，她微信突然跳出来一条消息：姐，帮个忙，给西西买两条合适的孕妇裤，钱你拿着。随之转来的还有一笔1万块红包。
　　 弟媳怀孕2个月了，除了送了两本育儿书以外，她还没有过其它表示，不是因为她不关心，而是感觉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弟弟和弟媳平时工作都很忙，忙得没工夫做饭，随之而来的是可观的收入，年纪轻轻已经购置了3套房，怀孕了可以选择不需要排队产检的昂贵私立医院，买衣服可以挑最新款，不用等到打折季。
　　 “你说，我弟是什么意思？”她不禁问道。
　　 “确实有点奇怪，她老婆为什么不自己买呢？”他随口应着。
　　 “这真是给我出难题，我怀孕的时候，你知道，都没怎么买过专门的孕妇服，都是穿你的宽大衣服，将就一下就过来了。”她对他说。
　　 “难道是觉得你会买东西？”他常常以善于货比三家和勤俭持家夸她。
　　 “我可不舍得花那么多钱买孕妇装。”
　　 两人聊着聊着就到了家，她给孩子洗好澡，哄好孩子上床休息。
　　 夜深人静，她躺在床上，还在想。
　　 “我还是不能理解，你说会不会是西西太忙了，没时间自己去买呀？”她问旁边的他。
　　 “可能吧，她平时不是挺忙的嘛。”他好容易躺下来，正想看会儿手机，敷衍她道。
　　 “那他们为啥让我帮忙买呢？我肯定不能要我弟转的钱，那也太见外了，但是要买好品质的，我也不会挑啊。”她发愁道。
　　 “没事，你总是能用最少的钱买最划算的东西，谁有你在行呢？”他想安慰她，可是在她听来，颇有讽刺意味。
　　 “是啊，人家都在忙着赚钱，没空花钱，我不会赚钱，只会花钱，是吧？”她嗓门提高了一度。
　　 他忙着看新闻，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继续说：“人家确实很忙嘛，反正你有的是时间。”
　　 他说的是事实，她竟然无力反驳，随之她的思绪如海浪翻腾：也许当初自己嫁给一个家底能再厚实一些的男人，日子就不会这么紧巴巴的，自己也不至于像现在看上去这么无能了。自己为什么会比别人差这么多呢？今后的路又在哪里呢？在黑暗中，她不禁泪流满面。
　　 眼泪引发了呼吸的急促，他发现了她的变化，顺手一摸，脸上全是湿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话了，触碰到她敏感的自尊。
　　 “哎，我说你会买东西可真没错，你看家里哪样东西不是你精心购置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实用又舒适，就比如咱购置的这张床，才花了商场二分之一的价格，你弟媳肯定买不了这么好又实惠的东西吧，等以后赚了大钱，咱们家置换大房子，还是少不了你来操持装修。”他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
　　 “那当然，你不知道我当时是跑了多少家商场！”黑暗里她颇为得意地回应。
　　 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知道她短暂的情绪爆发到此为止，接下来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二天下班，她对他讲起了事情的起源。
　　 “今天我给我弟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回事了。原来是西西身体不舒服，医生建议卧床休息，她没办法出门买衣服才拜托得我。真是可怜，看吧，怀孕了还这么辛苦，有什么比健康的身体更重要呢？”
　　 讲到这里，她心底生出的同情，盖过了原本的嫉妒心和被损伤的自尊，自动与自己昨天激动的情绪和解了。只有她丈夫知道，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激起她情绪的发作，在生活的表层，浮浮沉沉，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