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峡谷(小说)
一缕阳光钻过木板的缝隙,照在张彤的脸上。她悠悠地醒过来,动了动僵硬的四肢。潮湿的地板散发着寒意,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着她的后背。她不知道这是被困在卫生间的第几天,最初还能借助透进来的光,判断是白天还是黑夜。一觉醒来,她蓦然丧失了时间的观念。她弄不清自己是睡了一整天,还是短短的一小时。总之,这是她一天里的第四次睡着。
她认定这是第三天。她必须认定今天是第三天。明天,就要去新公司报到。失业在家半年多,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她不能放弃。于是她扶着洗手池,勉强坐起来,肚子咕咕地叫着,她的腹部正缓缓凹陷,仿佛被人挖去一块儿。她把嘴巴对准水龙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稍微有了点力气,她就坐在地板上,顾不上马桶周围的脏污,她把腿岔开,伸到那里,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她望着生锈的门把手。
三天前她上完厕所,站起来,重心不稳撞了一下门,门锁“咚”的一声响,就再也打不开了。她用手掌推,用拳头打,用脚踢,用肩膀一下又一下撞着,都不见门有丝毫松动。她累了,闷热狭小的卫生间,蒸腾着氤氲的水汽。她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坐在马桶上生着阿明的气。
“早就说要修了,偏偏不修!”
阿明不在家,她便抓来他的毛巾,狠狠攥着,直到上面挤出细微的水。她想,等阿明回来,一定要好好地跟他吵一架。哪怕不是为了这件事,她也要吵一架。太久没有痛痛快快地吵架了。阿明的工作忙,天天在外面跑,有时候还要帮着工人卸货。她没有工作,就应该体谅着心爱的人。但她终究还是个女人,怎么能把那么多烦心事都藏起来。阿明越来越冷淡了,两人在家,连点话题都找不到。过去她上班的时候,一天只有晚上,能和阿明说些贴己的话。日升而出,日落而归,属于她与阿明的时间,只剩下晚上的这几个小时,还要吃饭,睡觉,谈话的时间总是不够。最初,她被公司辞退,阿明还说:“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了!”可这新鲜劲没超过一个星期,他们似乎就把能说的事情都说完了,还有大片空白的时间,找不到话题与事由来填补。
张彤怀疑阿明在外面有女人了。她不可能不怀疑,阿明连性生活这种事,都显得敷衍了。她很想跟踪阿明,又怕是自己的疑心病作祟。她更加迫切地想找到工作,似乎再次回到忙碌的北漂生活,感情就会再次回到正轨。
手机就在卫生间门口外面的插座上充电。张彤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被困很久。只要阿明,或者朋友打来一个电话,她就有可能获救了。就算没人打,阿明晚上总会回来的。
收到新公司入职通知的那天,张彤盘算着上班时间早,交通不方便。但她只有这一个选择,她必须去。她跟阿明商量,要不然换个房子租,找个两人公司中间的地方。她受够了这个老旧的房子,卫生间的窗户总是关不严,外面就是垃圾场,夏天刮过来的风都能把她熏吐。阿明没有回答。张彤厌恶这种沉默,阿明总是用沉默表达反对。她想阿明是担心房租,这间房子虽破,却是他们能承担的极限了,再离五环近点,租金就得涨一两千。
“我是觉得,租金是高一些,但我们住的舒服。我新工作的工资还可以……不能太委屈自己。”
阿明还是没有回答。他把玩着手里的白瓷茶壶,这是他三年前送给张彤的生日礼物。那时候他们刚刚确定关系,就急匆匆地搬到一起。在逼仄的合租房里,他们颤抖地抱在一起,在隔壁轰隆隆的音响声中,紧张压抑地享受着近距离的爱情。
“我们现在的房子就挺好的。如果再往城里搬,可能就得再住合租房了。”
“合租也可以,能离公司近一些就好。”
“再说吧。”
阿明换上外出的衣服,偷偷从抽屉里取出一包香烟,走了出去。张彤看在眼里,她很想发火,胸膛里似乎有股火焰要把她烧着了。
还是没有吵架。
阿明很快回来,提着工具箱和几块木板。他没有理会张彤,来到卫生间,用木板和钉子把窗户封死,只留下几条缝隙。
“先这样,五金店的人说,这种老式窗户需要定制,一时半会儿送不来。”
他还用扳手和锤子把屋子里的水管,燃气管都试了一遍,确认无误了,才把工具箱放到客厅的抽屉里。他回头对张彤说:“工具就放在这里。”他还充了电费和燃气费,把卡都放在门口的挂篮上,说,“卡和证件,都放在这里。”
张彤有些好笑,她想阿明这是不愿意搬走。但看他忙得满头大汗,气就消了大半。搬家的事,慢慢来吧,先上班看看工资再说。
这天晚上,阿明恢复到热恋的状态,他像是即将失去似的拥抱着,亲吻着张彤,让她一瞬间想到了生命,又一瞬间想到了死亡。极尽欢愉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无尽的空虚与迷惘。张彤依着床头,听着阿明有节奏的呼噜声,她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喊道:“北京啊,你这个让人困惑的城市!”
张彤相信阿明不久就会回来,于是她起身坐在马桶上,看着面前的木门。破旧门上的纹路,真像一棵历经百年的苍老大树,云状的卷曲的木纹,整齐划一地从顶端延伸到下方。她知道门里面实际上是用木头碎屑压成的板子,纸皮破碎的地方,还能看见半透明的胶水。她突然惊惶起来,眼前的门,像极了电视剧里的棺材顶盖。
她注视着窗户上木板间的缝隙,光线逐渐变弱。她想太阳要落山了,但猜不出现在是几点钟。极快的生活节奏,让她无暇关心天象的变化,她想夏天的夜来得晚,那么阿明很快就要回来。她已经感到饥饿,仿佛有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抓着胃。她闭上眼睛,很快又一次陷入了睡眠。
睁开眼,光已经消失殆尽。
被神秘的黑暗笼罩,张彤感到紧张与惶惑。她忘了自己在哪里,猛地站起来,一下子扭伤了脚。疼痛让她清醒过来,摸索着打开厕所的灯。她的眼前瞬间出现一片朦胧,直到看清事物,才蹲下来揉着肿胀的脚踝。
“现在到底几点了?”
她摁几下门把手,仍然打不开。她想外面已经黑透了,趴在窗户前听了一会儿,听不到地铁的轰隆声。那么一定是快到凌晨了。
阿明还没有回来。他要是加班的话,一定会给她打电话的。张彤依着门,留意手机的铃声。她尝试呼唤语音助手,可即便喊破了嗓子,还是没有听到回应。她的喉咙里似乎流了血,腥甜的味道涌上来。
“阿明到底去了哪里?”
她担心阿明,不会是在外跑业务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吧。她把阿明的毛巾抱在怀里,突然回想那晚阿明奇怪的举动,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呆愣地坐在马桶上,过了一会儿,眼泪便夺眶而出。
“不可能,阿明这么绝情,什么都不说就走了。他至少要跟我道别的。他肯定要和我道别的,我又不会拦着他,他不会就这么走了。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张彤用力撞击着木门。一大块儿白色的墙皮被震落,白粉落在她的肩膀上。木门甚至连一道裂缝都没有。她榨干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倒在地,就连抬手都要下很大的决心。她靠着门哭,泪水落在墙缝,惊跑了几只细小的虫子。
这时,她听到手机铃响,便立刻翻过身,对着狭小的门缝呼喊,就连铃声停了,她都没有在意。她的嗓子彻底哑了,汗水沿着脸颊向下流淌。四周安静得像被埋进坟墓。她提不起精神,昏昏地睡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她感觉不到口腔里的一丝唾液了。她想起干涸的河床与永不落下的炎炎烈日,从嘴巴蔓延到胸腔的灼烧,让她不得不接受难咽的生水。她拧开水龙头,只保留一缕牙签粗细的水流。她把舌头伸过去,刚接触到冰凉的水,就迫不及待地把嘴挪了过去。喝到水沿着嘴角溢出,她的饥饿也得到缓解。关上灯,她看到天亮了,仔细听,还有几只小鸟在窗户外盘旋。她忍受不了身上黏腻的汗水,冲了澡,稍稍舒服了些。很快她就后悔了,不透风的卫生间,水汽更加凝聚,狭小的空间更加闷热。她索性脱了外衣,只穿内衣裤,赤裸地蹲在门缝处,贪婪地吸吮着外面新鲜的空气。
手机还是没有响。她不再挂念着阿明。她明白,离别是早晚的事,谁能在北京留下来呢?现在她只想着该如何出去,她迫切地希望手机能再次响起,至少,能给她点生的希望。
可还有谁会打过来呢?
她想起刘铭芳。她还会打来电话吗?
刘铭芳是张彤在北京唯一的朋友。刚来北京的那年,刘铭芳说,她要在北京买一套房子,落下户口,再买一辆车,带着张彤去北京各处玩乐,再也不用挤密不透风的地铁。张彤说,我也一样。刘铭芳还说,她要在北京遇到真命天子,跟他结婚,生孩子,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张彤说,我也一样。
这些誓言似的话,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就不再提了?或许是张彤遇见阿明以后,生活忙起来,就顾不上听刘铭芳的牢骚。刘铭芳的工作是设计,经常加班,作息时间不固定,她们就很难找到时间相聚了。往常的联络,都是在微信上,明明在同一座城市,见面只能靠视频与被爽约后的幻想。
两个月前,刘铭芳突然说要见她。张彤还没从上家公司的阴影中走出来,本不想见的,可她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要不然以后就真见不着了。张彤这才答应,坐一个小时的地铁,终于见到面容憔悴的刘铭芳。
张彤知道她谈了两三次恋爱,最后都无疾而终了。这次她以为,刘铭芳又是遇到了什么感情上的问题。她还没落座,刘铭芳就说:“我辞职了。”
张彤怔住了,拉到一半的椅子迟迟没有坐下。她不可思议地望着闺蜜,挎包滑落下来,砸到她的脚。
“为什么?多好的工作啊,大公司,工资高,福利也好。”
“就是腻了。”
刘铭芳冷淡的表情,仿佛在说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张彤忍不住喊道:“你疯啦,现在工作这么难找,我都找了快一个月了还没有合适的,你怎么说辞就辞!”
“张彤,你说我们现在做的事,有意义吗?”
“怎么没有意义?”
“哪怕我们工作到一百岁,照样在北京买不了一套房,照样攒不下一点钱。爱情什么的,都是过眼云烟,能抓住的能有多少?你看网上那些人,什么都不用做,拍几张好看的照片,或者拍一段没有意义的视频,就能赚几百万、几千万,我们这种生活,在他们眼里不就是一种蝼蚁般的挣扎吗?”
“你不能和他们比,人和人不一样……”
“我倦了,真的。我爸妈在老家给我安排了工作,也约了相亲,差不多就把事情都定下来。”
张彤不解地看着面前的人,仿佛看见的是一块儿即将腐朽的木头。
“你不能这样!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我都二十九岁了!你看我的脸,都快熬成黄脸婆了!”
刘铭芳痛哭起来,她把水杯打到地上,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在这哭声与泪光中结束了。刘铭芳刚走不久,她们还经常视频聊天。张彤蓦然发现,就算刘铭芳回了老家,她们的沟通还是与往常无二。或许离开北京,又隐藏着无数个相仿又互无交集的城市吧。
渐渐的,她们的沟通越来越少,就在某一天,谁也没有想起对方,聊天记录就永远停在了过去。张彤确定刘铭芳不会联系自己了,她失去了最后依靠别人脱困的可能。刚才喝下去的凉水终于压制不住饥饿,似乎有人在踢打着张彤的肚子。她感到头晕目眩,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于是又喝了一大口凉水,闭上眼睛,只有睡眠能让她忽略身体的抗议。
她梦见了过去的公司,那些人顶着一张张嘲笑讥讽的嘴脸,仿佛要用眼睛把她钉死。她向着前方奔跑,看到了一个癫狂的女人,张开嘴,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獠牙。疯女人怪叫一声,伸开双臂,猛地向张彤冲过来。张彤慌不择路,一脚踏进深不见底的洞穴。她尖叫着在地板上醒来,尾椎传来剧烈的疼痛。她艰难地站起身,望见镜子里赤裸的彷徨的自己。额头冒着细小的汗珠,她没力气去擦拭,两腿软得像萎蔫的柳枝。
她第一次感到死亡和自己如此接近,似乎再次闭上眼睛,就到了死的彼岸。真的要死了吗?她想起在上家公司受的屈辱,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
她不明白,因为业绩好,加薪多,就活该受到别人的诽谤。她后悔那天公司聚会结束,坐上了主管的车。她担心阿明半夜接自己有危险,况且主管和她顺路,说要捎她一程。可她怎么知道会遇上车祸,主管车子的前灯被酒驾的人撞了下来。所幸两人都没有大碍。张彤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主管的妻子,就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浓浓的怀疑与排斥。她很想解释,但被她怨毒的目光阻止了。
从那天起,同事们看她的眼神就变得暧昧与难以捉摸了。她很想解释,但这种事情怎么能找到证据,直接去辩解,反而会越描越黑。她就想,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愿意传就传去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安心工作,比什么都强。她这么想着,但见到主管的妻子站在门口,抱着一大摞复印纸往公司玻璃门上粘的时候,脑袋里还是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响了。
纸上写着恶毒的不堪入目的话语,只有同性之间,才能找到这么精准的话语。张彤被这突然的事件彻底击垮了,她觉得全世界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哪怕是经过的同事投来的关心的眼神,都被曲解成了嘲笑。她发疯似的冲到门口,一把撕下了沾满胶水的纸。主管妻子看到她,眼里冒出火光,撇下纸就和她抱成一团。主管的妻子边哭边喊:“就是你!就是你这个狐狸精!逼得老马和我离婚,现在你如愿了吧,他和我离了,你心满意足了吧!我就是要搞臭你们,搞臭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