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街道像被扣在滚烫的玻璃杯里，阳光如白炽灯，照得柏油路白晃晃一片，行道上椰子树的影子蜷缩成细碎的硬币，连浪花拍岸的声音都蒸腾成咸腥的水汽，路边的猫狗都躲在阴影里，不肯出来。
　　 住在填埋场附近的拾荒大叔老书，拎着两个袋子，戴着破旧草帽，一个个地翻找垃圾箱。这会儿没人出来跟他抢，他能多卖一点钱。
　　 回收站老板是熟人，会吹着风扇，泡一大盅茶等他，偶尔还会多给点钱，所以他更愿意多走一里地，来这里卖废品。
　　 “老书，你来了啊！”老板用纸杯倒了半杯茶递给他，然后帮着将两只巨大的麻袋放到秤上，“一共118，给你120。”
　　 “谢谢！”老书抹了一把汗，原本脏兮兮的脸更脏了。“老板，我过几天要走，就不到你这里卖了。”
　　 “啊！”老板有些吃惊，“我正要给你说，上次有个厂子想找人看夜场，一个月2000，包吃住，你只要拿个身份证就行了。”
　　 老书摇摇头，半晌才缓缓地解释，“家里有事，我娘老了，就想看看我，我儿子也回来了，说给我养老！”
　　 “这可是大好事。”老板又递了瓶矿泉水给他，由衷替他高兴，又从包里掏了几十块钱塞到他颤抖的手里。
　　 老书拖着车，揣着钱，踉跄地转了弯，然后大步向前走。
　　 不远处有个小酒馆，一群搬砖工人正围着一盆毛血旺喝酒，看到衣衫褴褛的他也不嫌弃，大声喊着，“老术来喝酒。”“老树一会儿打扑克。”
　　 他没有接话，继续往前走，身后还有人在呼喊，“老书，你又不娶老婆，又不存钱，来喝喝酒打打牌。”
　　 “我不叫老术，也不叫老树，也不叫老书。”他站在三岔路口，努力回想，自己曾经叫什么名字？该怎么写？
　　 “要是我有身份证就好了。”他茫然地望着滚滚车流，想起回收站老板的好意。那是一份顶好的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吃得饱穿得暖，还能吹上空调。
　　 懊恼的心情让他慌张、难过、惴惴不安，想回去问问老板，能不能不要身份证？不行，那样就会引起麻烦，他摇摇头，麻木地顺着人群走，推车里稀稀拉拉的垃圾落了一地，被其他拾荒者一抢而空。
　　 “神经病！”骂他的是住在填埋场下面汽车墓场的老齐，他经常会偷偷拆下汽车配件去卖，那玩意很值钱，一个就能卖好几十。老齐曾经也带他去过，原本拿了七八件，据说能卖四五百，但都被他扔了，因为他每拆下一个，耳边就会响起警笛声，闹哄哄的，让他六神无主。
　　 他请老齐喝酒，在这里能跟他喝酒的人只有老齐了。想当年，那些村主任、书记、社长要跟自己喝酒都得提前约。
　　 “那会我儿子小，就敢用筷子偷酒喝。”
　　 “我爱人炒的麻辣鸡丁好吃惨了。”
　　 “我最爱喝五粮液，泸州老窖不好喝。”
　　 ……
　　 老齐不喝酒只吃菜，主要是他买的酒太次，比假酒还假。他已经习惯了老书的酒话，并且十分鄙视地给他白眼。
　　 “我要走，这里不能待了。”也许是要走了，老书醉得格外厉害，他说二十年前，自己有个家，一个谁都羡慕的家。
　　 他怕老齐不相信，从发黑的枕套里翻出两张褪色的照片，是张全家福，年轻的老书人模人样地抱着一个美女。
　　 “报出你的名字！”
　　 听到久违的乡音，看着面前戴着大檐帽的警察，以及手腕上明晃晃的手铐，老书怔住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怯懦地说：“舒逸，我叫舒逸！”对，我叫舒逸，舒适又安逸，小时候爸爸说要好好学习，当个正直的人，就能过上舒适又安逸的好日子。
　　 后来呢？
　　 舒逸坐在返乡的车上，还在想为什么自己过得这样辛苦？
　　 二十年前，自己是供销社的会计，管理着几十上百万的资金，日子过得快乐又潇洒，妻子贤惠，儿子聪明，父母身体健康，兄弟姐妹和睦，走路都带风。
　　 偶然一次，他接触了开心天地，开始赢了又赢，后来一路输输输，输红眼了就把手伸了公款，一次、两次、二十次、五十次……被发现时已无路可退，只好逃，不敢留在四川，不敢报真实姓名，不敢办身份证……甚至不敢路过公安局那条街。
　　 抬头、挺胸、目视前方、看着镜头……
　　 一张崭新的身份证递到舒逸面前时，看着上面沧桑的男人，舒逸哭了，在泪水中，他似乎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迈着矫健的步伐，路过开心天地，“不要进去！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