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小北的春天(小说)
一
小北从来没有想过,一本《妖怪奇谭》,会在她的生命中发生那么大的影响。
她其实并不是非要借这本书看不可,在图书馆浩若烟海的图书里,它的样貌实在太不起眼。然而就像云朵有时候也会投影在池塘的波心,当小北的目光渔网一般洒向那一排老旧的书架,《妖怪奇谭》那四个字便忽然主动向她报以一种带着原始意义的神奇魅惑,小北的好奇心在这一刻燃烧,她忽然想把这本书借回去,好好看看。借完书,走出图书馆,周围仍旧是一派周末的清闲味道,馆外一株老腊梅,正打着花骨朵,攒着劲儿迎接春天。
有书陪伴的日子是幸福宁静的,整个晚上,小北是真的被这本书吸引,以至于当她接到妹妹南南的电话时,还吃了一惊,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小北。”电话那头的声音迢递而来,带着隐隐的不安。那不安是一团雾气,在小北的心头笼上一层莫名的慌张。
“南南,你怎么了?”小北道。
“我,我被辞退了。”
南南的声音很轻,第一遍小北根本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便让小南再重复一遍。小南于是再重复一遍,忽然,手机中电流声不断,小北又未听清,便要求南南再说一遍。一遍遍的重复是一遍遍加重的痛苦,像是用刀一遍遍刮鱼鳞。
“我说,我被辞退了,你听见了吧,你满意了吧?”电话那头,南南情绪激动地大吼。小北这次倒是听清楚了,她怔住了,诧异于南南的情绪。小北向南南道歉,解释自己没听清的原因,南南竟在电话那头哭了,南南道:“姐,我该怎么办,孩子还指望我上班赚钱交生活费呢!”
小北的心揪成一团,那是理不清道不明的乱麻似的一团,它堵在小北的心里,让她难受。小北是个要强的人,从小学习好,大学毕业后在省会城市工作。南南就不一样了,南南仿佛天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读书时,她的成绩让人操心;长大了,她的工作让人操心。她干过很多工作,比如超市收银员、食品厂装袋员,却都干不长久,她不是嫌弃工作时间长,就是嫌弃工资低。她唯一满意的是目前这份工作,在一家玩具厂做文员。她不止一次地跟小北说她的经理是如何赏识她,她马上就要升职。谁料等来的不是升职,竟然是被辞退。
“南南,没事的,这个工作没了,咱再找!”小北安慰着南南。虽然明知此时的劝慰是无力的,但是小北觉得自己还是得这么说。小北期望南南能够从自己的话语中获取到力量,以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抗击空虚、寂寞和无处不在的慵懒。
“再也找不到了!”南南又伤心起来。
“找不着让子峰养你!你怕啥?”
“指望他?我指望谁也不敢指望他啊,他不从家里拿钱出去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他帮我找工作?”
“嘤嘤嘤嗡嗡嗡呜呜呜”的哭泣声从电话那头一路横冲直撞,以摧枯拉朽之势先是灌进小北的耳朵,接着一路南下,在小北的心里安营扎寨。小北感觉那哭泣声仿佛形成了立体环绕音,将自己围裹,让人窒息。
放下电话,小北的心乱得一塌糊涂。周围明明很安静,小北却分明能感觉到南南的伤心。南南的伤心在墙壁上,在灯光下,在书桌前,在这个房间的任何角落游走着,它分分秒秒地提醒着小北,南南的工作丢了。此时的小北,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南南,丢工作的是自己,伤心也是自己。
“工作丢了有啥,再找就是了。”小北突然很横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说来奇怪,这话才说出口,南南的伤心就逃逸得无影无踪。小北的内心一下子轻松起来,她又变回了她自己。轻松起来的小北又捡起之前的《妖怪奇谭》看起来。夜渐渐深了,小北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二
袁梅得抑郁症了。
据说挺严重,严重到一不留神就要自杀的程度,据说她曾一个人走到18楼,她去那里做什么,她没说过,别人也没问过,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袁梅已经很久没来上班了,她之前的工作,一部分给了她的徒弟小李,另一部分,谁也没做,就那么放着,放着放着,好像那工作也可以不用做了。有,与没有,好像都差不多。
同事们很少提及袁梅,提起时,也是满满的诧异,因为袁梅生活富足,老公疼爱,儿子优秀,实在没有得抑郁症的理由。小北想:我得去看看袁梅。小北这样想了,便真的这样做了。她先是给袁梅发信息,说自己想去看看她,前一天晚上发的,第二天早上才收到回复:“谢谢你的好意,还是不用来了吧。”小北等消息的一夜,是漫长的一夜。她不知道袁梅是没看手机,所以没回复;还是看到了,懒得回复。小北等得无聊,就翻看一下《妖怪奇谭》。这是一本有趣的书,看一看,就把什么都忘了。
袁梅拒绝了小北去看她,这倒让小北更加担心袁梅。小北想:袁梅一定病得很重,已经把自己全部封闭起来,所以不希望自己去看她。这是最可怕的事情,刹那间,她的头脑中,便幻化出了无数可怕的画面,小北的心沉到水底。
这些日子,妈总是给小北打电话,每次打电话都唉声叹气,说南南情绪不好,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小北说:“妈,南南的事你能不能少管?她三十多岁的人了,有老公有孩子,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妈还是愁,小北说:“妈,你愁也没用,你愁,南南该怎样就怎样,你不愁,南南也是该怎样就怎样。你愁,不舒服的是你自己,你还不如不发愁。”妈悻悻地挂断了电话,小北眼看着手机一点点变暗直至完全黑屏。
小北不想接妈的电话,但是之后看到她的号码,还是接。小北想去看看袁梅,但是袁梅不见她,她也没办法。
这日,小北休息,去公园散步,忽然见到前面走着两人,是一个白发老人搀扶着一个黑发妇人,黑发妇人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要花费很大力气似的。那黑发妇人穿着一件藏青羽绒服,一条黑裤子,那背影,神似袁梅。小北心里一动,紧走几步,走至她们身边,扭头看去,只见那黑发妇人脸色憔悴,一张焦黄的脸上,深陷着两个眼窝。
真是袁梅!
不过这是小北没见过的袁梅,她印象中的袁梅,总是漂亮而精致的,头发烫得恰到好处,脸上化淡妆,左手一只细细的黄金手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小北叫了一声:“袁梅!”
那黑衣女子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身边的白发老人听到声音,先惊讶地抬起头。小北微微一笑,跟老人打招呼,说自己是袁梅的同事,没想到在这里能够遇到袁梅。老人也一笑,说自己是袁梅的母亲。
“这是在散步?”小北试探着问道。
“医生说要晒晒太阳,我们就出来走走。”袁梅母亲回答道。
大约站的时间长了,袁梅觉得累,便找了长椅坐下。大约想跟小北说说话,袁梅跟母亲说了几句,母亲便离开了。
“你还好吗?”小北关切地问。
袁梅的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小北有些慌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面前的袁梅,像个无助的可怜孩子。过了好一会儿,袁梅的情绪才逐渐平静,说:“你看我瘦了吗?”
“瘦了。”
“前几天称,瘦了二十斤,这些天,我都不敢称。吃不下,睡不着,唉。”
“睡不着?”
“每天必须要吃安眠药才能睡。”
小北震惊地看着袁梅,只听袁梅继续说:”今天,是我妈一定要我出来,我才出来的。我可以不出来的,我现在觉得什么意思都没有,一点意思都没。”过了一会儿,袁梅又说:“小北,我告诉你,抑郁症是不怕死的,我一点都不怕死。”
小北头皮炸裂,她忙说:“袁梅,你不要这么想,生活很美好的,你看,你身边有很多关心你的人,你老公、孩子、你妈。”
袁梅一下子又绷不住,哭起来:“医生说我要多哭哭,发泄一下是好事情。我真是拖累了他们!”
“啊,你不要这么想!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开心。”小北生出深深的无力感,她确实在说话,但是她觉得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轻飘飘的,没有力量,明明袁梅深陷在一个泥潭,她在挣扎,在呼救,但是她就是没有力量把她拉出来。
“你可以写写日记,写日记也是发泄。”小北道。
“之前也写过,后来都撕了,没意思。”袁梅轻微地摇了摇头。
“你找人说说话。”
“找谁说呢?没人会愿意听我说。”袁梅道。
“我愿意!你想说话了,就跟我说。”小北道。
袁梅很认真地看看小北,说了一声“好”。
又聊了聊,袁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北:“你是不是要评级了?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
小北没想到袁梅居然还能够想到自己的这件事情,心中感动,道:“还没呢,有结果了我告诉你。”过了一会儿,小北又道:“袁梅,你现在遇到困难,需要帮助,你不要怕麻烦我,我很乐意帮你。当年我刚刚到气象局,你帮了我很多,我心里都记着。”
袁梅又哭起来,这一次,她哭了很久,哭完,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她母亲。虽然有太阳,但是冬日的风还是冷的,嗖嗖的,树上的黄叶扑簌扑簌地落下,一只狗,摇着尾巴,向远方去了。
三
“唉,年终考核又没评上优!”小北有些沮丧,她的目光被荣誉榜牵扯,在那些熟悉的名字里反复游走,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小北其实不是计较的人,年终考核评不上优,她以前也不在意。但是今年要评高级工程师,有个年终考核优会给她带来很强的助力。因此,这次评优失利,带给小北的,是深深的挫败感。
妈依旧打电话来,依旧在说南南找工作的事,说南南找了几个工作,都不顺利,又说南南的老公子峰出门骑电瓶车,被撞坏了腿,在医院躺着,南南还得每天去医院陪他。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妈感叹地说。
跟妈通完电话,小北铺上毛毡,展开宣纸,她想画点什么。这些年,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心情不愉快,她总要画上几笔,仿佛只有在国画的世界里,她才能够远离现实中的各种喧扰,抵达最纯真的内心。
这次她画的是牡丹,雍容大气、国色天香的牡丹。她画牡丹画得很熟了,没一会儿功夫,一大朵牡丹就在宣纸上立了起来,她适时地在右上角画了两只蝴蝶三只蜜蜂,整个画面一下子就仿佛嘤嘤嗡嗡地有了生机和活力。
“我可真是个天才!”小北笑了。
牡丹似乎也笑了,这个屋子里,有无数朵牡丹,红的、蓝的、紫的、白的……它们都是小北创作出来的孩子,它们将屋子挤得满满的,它们本就雍容华贵,聚在一起更是让蓬荜生辉。它们有着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豪,竟将创作他们的小北衬托得寡淡。从外形来看,这个人确实寒碜了点,才四十多岁,头发已经白了好些,个子不高,又瘦,皮肤微黄,眼角的鱼尾纹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攻城略地,她竟一点办法也无。
小北满意地看着满屋子的牡丹,幻想着假如牡丹也如《妖怪奇谭》中的妖怪一般,变成牡丹花神,那将是怎样一幅光景?
正胡思乱想着,小北的手机再次响起,接起,却是一个噩耗击来:小北的姑父患了脑癌,已经晚期,没法儿治了。
这个消息像炸弹一般轰炸着小北的内心,姑父是那么健康的一个人,力大如牛,怎么突然就得了脑癌呢?生命真是脆弱!
接下来的日子,小北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边总是出现一些不好的事:有人离婚,有人被讹钱,有人得绝症,还有人发讣告……
好像小北身边的人,都在朝她扔世事无常的炸弹,小北一日日深陷其中,痛苦万分。她开始变得烦恼,继而焦虑,接着害怕。世界上充满着多少让人意料不到的未知,没有谁可以拍胸脯保证,自己的未来就一定光明敞亮无可畏惧。
小北觉出自己的不开心了,她试图解开心结,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心结在何处,那些魔障一般的强大外力在不断揉搓着她,撕扯着她,她觉得疼,却不敢呼痛。
小北这些天有些精神恍惚,她的心乱得很。这日做梦,梦见自己被推进一个网格似的笼子里,回头看看,身后无人。她不知是谁把自己推进来的,笼子大无边。此时,视角升高,自己所在的笼子网格之外,更有无数网格。在这巨大的网格世界里,小北所在的那个网格,变得那么微不足道。这些密集的网格让小北感到窒息,她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迈腿奔跑,却只见那些网格变成藤蔓,扭动着,生长着,啸叫着,向她追过来,将她缠绕,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
“啊!”小北吓得尖叫,睁开眼,原来是一场梦。一摸额头,全是汗,头发根都湿透了。开了灯,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床头,那本《妖怪奇谭》静静地躺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四
妈打电话来说圆坨丢了,几天没回家。
“圆坨怎么会丢?”
“前天一早,吃了些肉汤饭,就摇着尾巴出门了,跑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你们好好找找,可能落到谁家,一找就回来了。”
“找了,我和你爸到处找,就是没有。恐怕被人打死了。”
小北的眼泪一下子就来了,阿黄是她从大舅家抱回来养的,抱回来的时候只是那么个小不点,她给它在箩筐里铺上毯子做窝,又给它喂东西吃,它长得胖滚滚、圆溜溜,全身大团大团的白,大团大团的黑,甚是可爱,小北就给它取名叫“圆坨”。圆坨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就长成了大狗。长成大狗的圆坨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跟小北亲近。虽然小北在家的时间不长,但是每次小北回来,圆坨都欢快得像个孩子,撒着欢“嗷呜嗷呜”地迎接她。小北看电视,它趴在小北的脚边;小北干活,它摇着尾巴脚跟着脚,手跟着手。小北骑着电瓶车出去买东西,它就跟着电瓶车跑。一次小北低血糖,突然晕倒在地上,是圆坨,飞快地跑出去将在地里干活的爸拽回来,将她及时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