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蝌蚪找爸爸都快两年了。每晚，四岁半的小蝌蚪总会缠着妈妈哭闹：“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爸爸会给我买糖吃。”每当这时，妈妈小娟就会偷偷抹一把泪。这样的夜晚，对她来说满是苦楚，因为孩子他爸发财因涉嫌诬告陷害罪已被羁押快两年了。
　　 哄睡孩子后，小娟用棉手绢轻轻擦去小蝌蚪眼角的泪珠，在他胖嘟嘟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随后默默走进客厅，趴在小案台上，借着米黄色台灯的光继续写着上访信。明天，她就要去省城找一位在省人大就职的老乡求助。想到这些，小娟只觉得太难为自己了，忍不住又伏案抽泣起来。她只是个初中生，一个在家务农的普通妇女，而丈夫是大专毕业，为了致富，开了一家广告策划设计服务部。由于缺乏资金，他找了两位自家亲戚做投资人，每人投了两万元，在市里繁华地段租了两间房。谁能料到，第一单业务就把他送进了监狱。
　　 小娟一夜未眠，实在想不通这一切。娘家的两个哥哥得知妹妹妹夫的遭遇后，时常过来接济。小蝌蚪很懂事，见到两个舅舅就急切地呼喊，让他们把爸爸找回来。因为妈妈总骗小蝌蚪，说爸爸在卖青菜、卖西瓜、卖花生、卖棉袄，变着法子哄孩子，倒也没穿帮。有了两个舅舅的帮助，小娟才有资金聘请律师以及应付来往市区的差旅花销。
　　 发财租赁的写字楼位于城市的一个十字街口，楼高66米。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座楼的外墙面可以利用起来做几块广告牌子，心想如此一来不愁没有广告业务，简直是就地生财，遍地黄金，一年纯利百万不在话下。想到这儿，他随手规整了办公桌上的工具，打开电脑，下载了一些网上室外楼体外墙广告效果图，接着又用圆规、三角板在一张洁净的复印纸上画了结构图，并把之前准备好的营业执照复印件装订在一起。说干就干，他一刻也不耽搁，带着这些资料，还把另外两个合伙人送的两条苏烟用红纸裹紧，装进公文包，便急匆匆地走进了写字楼业主委员会主任办公室。
　　 “你好，喆主任，感谢您前天帮忙选租赁房，这两天实在忙得抽不开身来拜访您。”说着，发财拿出红纸包，“知道您爱抽烟，这是点小意思，过几天我出差，回来给您带几条芙蓉王。”
　　 喆主任一条腿踏在板凳上，斜着身子对着发财说：“哦哦，发财呀，有啥事尽管说，我就是为你们这些商业人士服务的嘛。”他脸上的褶子由上弧线变成下弧线，却丝毫不见笑容。
　　 “喆主任，我有件事想麻烦您，我想在外立墙做几块广告牌，您看这事儿该找谁，费用又该给谁呢？”
　　 “哦，这事儿啊，好办！这些外立墙都归我管。”说着，喆主任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个白色大信封，上面写着两个特大美术书体黑字——“机密”。他先把信封摆在发财面前，等发财看到他手指着用红笔标注的三行字后，三秒钟不到，便迅速收起这叠纸张，在发财脸前画了一个半圆，神秘兮兮地说：“你可算是找对人了。”
　　 发财顿时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两眼发热。
　　 这点变化，老江湖喆主任怎能看不出来，他那如海南带鱼般贼溜溜的黄眼珠一转，立刻明白发财已经上钩了。“来来来，发财弟弟，快坐沙发上，尝尝我的毛尖，我这茶叶可正宗了，你肯定买不到、喝不着。这一包啊，是我亲自开车到信阳小洋山半山坡，从第五棵歪脖老茶树上采的。哈哈，我都六十多了，还能爬上五米高的树，是不是比孙猴子还麻利！”
　　 发财这才看到，喆主任脸上的褶子终于恢复了原形，可那眼光还是透着股奇怪劲儿，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眼光就像自己堂叔的斜楞眼一样，是弯曲的。
　　 “你放心用，费用好商量。前天田副市长的霍秘书刚找过我，我们俩熟得很。他就打了个电话，说要在我这大楼上弄几块广告位，我答应他了。你来得巧，我给你安排最好的位置。等签了合同，我也好跟市长大人有个交代，不然以后我咋见领导呢。”
　　 “谢谢谢谢！我马上就签合同，给您现金行不行？”
　　 “不忙不忙，先喝茶。”不知为何，喆主任扭过了头。
　　 发财瞧见他后脑勺没几根头发，两只老鼠耳的耳尖轻微抖动了几下，猜想他肯定在偷笑。发财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心里只想着只要拿下合同，一年就能轻松赚一百万净利润，还能在城里买房，明年蝌蚪就能和城里孩子一样进双语幼儿园。这么想着，他也忍不住偷笑了几声。
　　 恰在这时，老江湖走到他身前，把脸凑了过来，发财吓了一跳，尴尬地笑了起来：“谢谢主任啦，以后您抽烟我包了。”
　　 正如发财所料，广告位刚建好，广告业务便纷至沓来，甚至吸引来了世界五百强企业。在这座拥有五百万人口的中等城市，一年白酒的销售量足以支撑起一千万的广告投入。每天晚上，等小蝌蚪睡着后，发财和小娟必定会在床上摆满粉红色的人民币，一百万要数上两遍。有时他们兴奋得很晚才睡，就这样激动发狂了好几个月。时间过得飞快，发财真的发财了，开上了奔驰汽车，住上了独栋房子。当然，口头承诺给喆主任包年的香烟只是小意思，除此之外，发财觉得做人要仗义，连美酒也给包了年。
　　 喆主任依旧是个老江湖，除了这些固定收入，还时不时搞些小动作，比如停电、改电，或者不明原因地让电子设备毁坏，然后自己主动上门“服务”，自然也能得到不少回报。再见面时，他们就像日本人一样，站在原地互相点头作揖，互相赞美一番。可扭头两人就都要就地吐两口唾沫，骂上两句：“不是玩意儿，真孬！”
　　 逢年过节，发财送的礼金很重，而喆主任回礼就只是一包糖果，外加两句话：“这是欧洲的洋糖，不好卖，明年您肯定比今年还发财。”
　　
　　 二
　　 好景不长，户外大屏引发了争端。四十六户业主集体围堵发财办公室，要求把两千多万的广告收入分给大家，否则就马上捣毁广告屏幕、拆除广告位，永远不让发财经营此楼的广告业务。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纷纷拿出自己与喆主任关于广告位产权经营权诉讼的一二审民事判决书，上面赫然写着喆某棍败诉，判令拆除所有自建的广告位，消除影响采光通风的一切设施，但并未提及赔偿请求。
　　 发财彻底懵了，他怎么能知道司法审判的这些事呢？心里想着自己挣两千多万确实没啥秘密，广告发布者、天数等信息基本就能算出收入，可自己给喆主任交的租金大家并不知情啊。这个混蛋，把自己害惨了，30%的租金，简直要了他的命。
　　 小娟在现场和六十多个业主对峙了一整天，派出所民警出警后一直在现场没敢离开，就怕稍有疏忽就会引发械斗，甚至闹出人命。喆主任这一天不见踪影，只有两个副主任在场，二人轮流拿着扩音喇叭喊话：“我们受主任委派，主要任务是防止打架，有什么争议去法院解决，账目算清楚就行。”
　　 这一天，老江湖在暗处指挥得有条不紊，广告依旧正常进行，两家酒企的宣传攻势猛烈，端着酒瓶子的露大腿美女向老总敬酒，老总仰脖一饮而尽，大喊：“好酒！”
　　 闹归闹，风波再大，最后也会平息。发财的亲戚退股了，谁愿意放着年收几百万的机会不要呢？但发财心里清楚，要是没有这些恩人的帮助，自己要达到现在的局面至少得奋斗二十年。简单算完账，他把该分的钱一分不少地给了亲戚。第二天，发财轻装上阵，来到老江湖的一个据点——一家超豪华级别的茶亭。没有寒暄，也没有客套，老江湖脸上的褶子几乎拉平了。发财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以前的事就不说了，您把今年没履行月份的租金退给我吧。”
　　 “不可能，我都花光了。我没房子没地，就一个人，但我还有这楼的话语权，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喆主任把一条腿踏在一把红酸枝的太师椅上，另一只手握着一只太妃宜兴壶，鲶鱼嘴般的壶口凑近嘴边，眼睛眯成斜缝瞄着发财，时刻观察着他脸色的细微变化。发财心急如焚，钱要不回来，只能问还有什么办法。
　　 “哼，你是个聪明人。那些业主大多只有几平方的产权，多数都是打工的，没几个有钱人，也不认识法院的人，更没钱打官司。你怕他们干啥？我早给你想好办法了。我让田市长的秘书退出一个名额，给你用，需要重新签合同，再交一份租金，这次便宜点。你剩下几个月的租金，我用我姑娘名下的房产证和你签一个长期合同，就是把我家三层楼一层的外窗玻璃全部挂上广告牌，咋样？”
　　 发财听后大脑一片空白，看着喆主任那张如胶泥捏成般狰狞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接受的话，恐怕人财两空，别说和这个老江湖打架了，光是看他几眼，自己就直发憷，腿打哆嗦，心里发慌。最后，发财提了个条件：“业主再来闹我，您必须制止。另外，第二份合同我打一张欠条，因为合伙人退伙了，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行，同意，你签吧。合同里有一条，你得把你的别墅抵押。”就这样，第二份合同偷偷签订了。刚接了几个新客户，广告费打进账户，厄运却不期而至。田市长的广告位被人破坏，根本无法修复，只能重新安装新的广告屏，发财不得不承担违约责任，把广告费原路退还。祸不单行，老江湖开始催账了。和他讲理，他只回一句话：“你去告市长和他秘书吧，我也没办法。但我姑娘在国外吃喝拉撒都要钱，不给钱明天我就拆我窗户外的牌子。”
　　 “不能拆啊，一违约我就倾家荡产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就算死，也得等我把你的别墅拍卖了再说。”
　　 小娟无奈之下，只好把小蝌蚪送回乡下，交给姥姥姥爷照顾。因为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别墅的地下室、一部电梯还有顶楼储物间都被喆主任派来的物业保安占据了。他们在院子里支起地锅，每天炖一只鸡，吃完后脏水泼得满院子都是，鸡骨头扔得到处都是，一进门臭气熏天，苍蝇蚊子多得吓人。这样下去实在耗不起，二人商量后，包了两张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元的红包，外加六箱茅台生肖酒。因为老江湖心思细腻、见多识广，茅台也是按照他的属相购置的，而且酒的狗头是纯水晶制造，眼珠子里还嵌着一克黄金。
　　 这次见面是在老江湖的别墅，由两个副主任带路。为了能和老江湖和解，见上他一面，之前小娟和发财专门给两个副主任送了厚礼，才换来这样的排场。一见面，小娟“扑通”一声跪倒在喆主任脚前，一条细狗伸出长舌，垂在小娟的眉毛处。小娟能听见狗的心跳声，却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没了，也不敢抬头看。
　　 只听见喆主任用一种像刽子手杀人前的口气说道：“老弟啊，你可把你哥哥我气得不轻啊。”
　　 栓狗的皮绳子随着话音抖动着，小娟顺着狗链子上珠宝柱子的亮光站起身，哀求道：“求求主任，我们想好了，给我们三个月时间，等广告播出完，下一个季度五百万进账，就给您，行吗？”
　　 发财看到老江湖脸上的褶子深陷下去，眼神比饿狼还凶狠，赶忙接着说：“不不，直接进您的账户，到时候要是没有五百万，我的别墅不用您老人家拍卖，我直接去房管局大厅给您过户。当然，按您的要求，您说过写谁名下随便。”
　　 “好了，你哥哥我有点不舒服，这些东西我收下了，你俩回去吧。要不参观一下我儿子的别墅，不过可没你家的好。你是知道的，我名下一分钱都没有。”话还没说完，喆主任就转脸迈着碎步走了。那只细狗叫了一声，声音凄厉无比，像头狼发出进攻信号。
　　 发财刚换的全国最先进的LED三面翻电子大屏，尾款还没付清，第二天就遭到了老江湖的妻女、八大姑七大姨组成的妇女别动队的偷袭。电子屏上的配件设施被砸得稀烂，主板也被拆下来卖给了收旧物件的商贩，直接损失99万元。一算账，所有收入基本归零。警察出警，连特警都惊动了，黑压压的一片，黑洞洞的冲锋枪枪口对着现场。发财彻底懵了，只觉得挣钱太难了，这跟当兵上战场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没啥两样。他不禁感叹：“哎呀，江湖险恶，真的太险恶了，我的命到底值几个钱啊。老江湖的命应该比我的命值钱，算是让我开眼了。”
　　 那段日子，发财像坐过山车一样，几天几夜无法入眠。如今，老江湖因故意毁坏他人财产罪已被收监批捕候审。发财终于能正常吃饭了，这段时间他瘦了四十斤，刚好100斤，身高168公分，和老婆小娟的尺寸重量一样，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姊妹。发财吃了一个煮鸡蛋，喝了半碗小米粥，感觉有点力气了，便起身出去打扫满地狼藉的院子，重新换了门锁，然后倒头就睡。
　　 刺耳的警笛声把发财惊醒，检察官谢步带着法警，后面还跟着几位衣着光鲜的人来到家里。谢检察官说明了来意：“现在国家刑事政策是宽严相济，老喆已经悔罪，想当面谢罪请求您原谅。您看，这是他的录像，态度很诚恳。”说着，法警双手举着平板电脑，放在发财眼前。屏幕里的老江湖假发没了，头顶一圈黄毛，还有些弯曲，脸煞白，褶子却是鲜红的，能看到一根根毛细血管，那模样恶心极了，就像吃人的野鬼。
　　 “对不起老弟，我决定不再问你要租赁费了。我姑娘刚从美国回来，她把你LED模块、电动机还有全长电缆，价值100万元的东西都赔偿给你，只求老弟别让我在监狱里受罪了。我有多种慢性病，等我出来了，一定每天给你买一只山地蹦跶鸡，给娟子妹妹每天买一只鸡鸣湖的麻鸭。对了，我还没见过小蝌蚪，每天再给包一颗当天收当天吃的新鲜大鹅蛋。只求老弟、弟妹和小蝌蚪原谅我，我姑娘和她聘请的北京大律师写好了原谅书，您签个字。我发誓，说到做到，要是做不到，天打五雷轰，让阎王爷立刻收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