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花神谣(随笔)
国人对花的态度,是深入骨髓的喜欢,我觉得,已然形成了独立一支的“花文化”,一个人赏花流于肤浅,可能是没有这些“花”文化做基础,就难以拓展自己的赏花境界。
青瓷盏里的碧螺春舒展成一片春山时,晨光在窗棂上摇成斑驳的金粉。叮咚声里,十二位花神踩着二十四番花信风的韵脚,从《荆楚岁时记》的纸页间,从《武林旧事》的酒旗风里,从《长物志》的砚池墨色中,迤逦行来。我喜欢花,便追着花香,翻阅这些古籍,再得古老的花信。
花朝节的露水总比别时清甜。汴梁城外的杏花渡,头戴芍药的少女正往柳梢系彩绸;临安凤凰山脚,老花农对着牡丹芽孢喃喃祝祷;姑苏虎丘塔下,穿百蝶衣的孩童追逐着通草扎的十二花神灯。千年岁月在这里折叠成薄薄一片花瓣——你看那扬州卖花娘子的竹篮里,南朝的金粉与晚明的月色正在茉莉花梢悄悄融合。无论身份,只要和花沾上边,都有“花故事”,花香高雅,故事却平朴,绝不拒人。
最是二月的汴京醉人。杨玉环的杏花魂似乎从未离开过沉香亭,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里写“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却不知这风气始自开元天宝年间。当卖花人挑着满担杏枝走过洲桥,那些含苞的胭脂色总让人想起《杨太真外传》的记载:贵妃醉后以金盆承露,将褪下的杏红石榴裙浸在露水中,翌日满庭杏树竟开出裙裾般的红晕。如今洛阳老城的深巷里,仍有老妪用杏花汁染指甲,她们说这是玄宗年间宫里流出来的秘方,染十遍能得杨妃指尖的晚霞色。花事,总和历史名人扯上关系,花因人而高贵,人因花儿而有了传奇一般的美妙故事。
六月的西湖永远泊着西施的采莲舟。曲院风荷的琉璃灯影中,拇指大的西施像端坐荷叶,随波流转如星斗坠入人间。这风俗始见于《武林旧事》,说是南宋宫眷们发明的“花神戏”。最妙的是月夜泛舟,老船工摇橹时会突然亮开嗓子“荷叶罗裙一色裁——”尾音拖得悠悠长长,惊起白鹭掠过三潭印月。此刻若掬一捧湖水,定能捞出半掌吴越春秋,范蠡的舟痕与苏小小的泪痕都在粼粼波光里晃着。本来是仕女佳丽的花事,却成为西湖人不能不唱的段子。在我的心目中,西湖是用来装花装花事的,并非只是装着一湖碧水。
说到秋色,总要向彭泽县令的菊篱讨一杯酒。陶渊明白衣送酒的传说,在重阳时节化作满城风雨。汴京酒肆用黄菊扎成洞户,少年们争饮浮着白菊的“落英酒”;临安贵邸以菊瓣贴屏风,谓之“金粟九秋图”;苏州艺圃的老园丁至今守着祖传的制菊枕手艺,他说夜夜能梦见陶公驾鹿车而来,车辙里滚落的尽是《归去来兮辞》的平仄。某年霜降,我在浔阳江头偶遇祭菊仪式,忽见孩童们将酒盏放入江水,方知此地仍存“曲水流觞”遗风——只是魏晋的羽觞换作了菊花盏,漂流的不是诗稿而是带霜的菊瓣。秋花与秋月,自古及今,一直传唱不断,这就是问候的流脉吧。
冬月最动人的莫过于昭君出塞的传说。长安百姓在灞桥迎接归汉的明妃时,惊见她鬓边山茶凝着阴山雪。从此楚地有了“雪美人”的习俗:将山茶插在雪堆塑成美人形,眉目依稀还是《汉书》里“丰容靓饰”的模样。大理茶花谷的老花农指给我看“雪里红”,说这种冰纹花瓣是昭君琵琶弦迸落的火星所化。雪夜读《后汉书》至“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忽觉窗外茶花破雪的簌簌声,竟与二千年前毡帐外的风雪同频。
中国的花事,本分四季,偏偏在冬季,花事却更繁,更有花韵。花事的审美,让我们打破了季节的框框,成为人文的最亮的色彩。
当然不能忘了那些惊鸿照影的刹那——薛涛在浣花溪制十色笺,随手扯片晚霞便染就“桃花笺”;绿珠坠楼时,金谷园的桂花雨下得比泪还急;李夫人帷帐后的叹息,催开了未央宫阶前的蜀葵;貂蝉拜月那夜,司徒府后园的醉芙蓉集体褪成了素白。这些散落在典籍里的珠玉,被历代文人串成二十四番花信风,吹过之处,连石阶缝里的野花都带着典故绽放。这些古代的名流佳丽,不在一个个故事里,到是让人们借花记住了。不去哀婉,我们的时光还在,让我们跟花也留下一段情吧。
如今我总在惊蛰前后翻检《群芳谱》。雨水浸润的纸页间,十二位花神正忙着整理她们的草木档案:江采萍的梅谱夹着建章宫的雪片,杨玉环的杏簿染着马嵬坡的尘香,王昭君的山茶图鉴里还夹着半阙《胡笳十八拍》。忽然明白古人为何要给每朵花都封个神仙——他们以草木为笺,给岁月写情书,那些簪花的、酿酒的、画屏的、制笺的,都是在给天地回信。花为媒,花为神,要比莫名地凭空造一个莫须有的神,更走进人心。所以不管是什么节日,人们普遍选择了鲜花,这几年兴起“女神节”,直接把花和女人放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一种审美意境,并不俗气。
暮春三月过虎丘,见花农们正在移植“十八曼陀罗”。白发老者将山茶苗放入泥坑时,忽然念起《洛神赋》的“凌波微步,罗袜生”。问他缘故,老人笑指新苗:“这是照着甄宓水仙的品相嫁接的。”斜阳穿过花枝,在地上投出《子虚赋》的奇字。原来所谓传统,不过是前人将心跳编入花脉,待后世有缘人侧耳倾听时,便能听见文明生生不息的律动。
每一种花,皆可入神谱,我还不熟悉谱系里都有哪些“花神谣”,我打算,给每一种花写上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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