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福】问古今、几度斜阳,几番回首(赏析)
周密,字公谨,号草窗,晚年号弁阳老人、四水潜夫、华不注山人等。他出身于五世官宦家庭,从南宋嘉熙四年(1249年)至宝祐四年(1256年)一直随父游历四地。宋度宗咸淳年间(1265年—1274年),先后出任两浙运司掾属、丰储仓检查。南宋灭亡后,专心著述。周密现在被人知是由于他的笔记体史学著作《武林旧事》《齐东野语》《癸辛杂识》等。但他在明清更多被人提及的是他的词,像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到他的《玉京秋•烟水阔》,就有:“此词精金百炼,既雄秀,又婉雅。几欲空绝古今,一‘暗’字,其恨在骨。”即便除掉明清文人的浮夸气息,也可以看出周密在他们心目中存在的强度。下面我们先来看看这首词。
这首词前有一个小序:
“长安独客,又见西风。素月丹枫,凄然其为秋也。因调夹钟羽一解。”
这里的“长安”,当然不是西安,而是“临安”。秋天他一个人在临安,有感于秋,自度了一首属夹钟羽调的词,定名为《玉京秋》。
“烟水阔。高林弄残照,晚蜩凄切。碧砧度韵,银床飘叶。衣湿桐阴露冷,采凉花,时赋秋雪。叹轻别,一襟幽事,砌蛩能说。
客思吟商还怯。怨歌长、琼壶暗缺。翠扇恩疏,红衣香褪,翻成消歇。玉骨西风,恨最恨、闲却新凉时节。楚箫咽,谁倚西楼淡月。”
上半阕,“烟水”,像轻烟一样的雾气;“阔”,广阔,到处都是;“烟水阔”,淡淡地雾气充满天地。“高林”,树林高处,树梢;“弄”,戏弄,变化很快的意思;“残照”,夕阳。“高林弄残照”,夕阳在树梢处的变化。喜欢看夕阳的人很容易理解这一句表达的意思。“蜩”,蝉;“晚蜩”,可以理解成快到晚上的蝉,也可以理解成深秋的蝉;“凄”是悲伤;“切”是急切。蝉叫声本身是无所谓悲伤或者急切的,能悲伤急切的是听它叫的人。“碧砧度韵”,“碧砧”,古人用来浆洗冬衣的大青石;“度韵”,石砧上有节奏的捣衣声,像是有人在作曲。“银床飘叶”,“银床”是古人井上打水用的辘轳架;落叶飘落一地,被风吹到井台前。南梁庾肩吾的《九日传宴》中有这样的句子:“玉醴吹岩菊,银床落井桐”。“衣湿桐阴露冷”,在梧桐树下被露水打湿了衣裳,“冷”说明秋深。“凉花”,一般指菊花、芦花等秋日开的花,这里和后面一句结合,应该是指芦花,“时赋秋雪”么,正在谱写一首秋天的“雪景”。“叹轻别”,有些后悔轻率地离别,“一襟幽事”,独自经历过的那些伤心事,“砌蛩”,台阶下的蟋蟀。宋末词人写秋天,特别喜欢用这个词,像周密词友王沂孙就在其《扫花游•秋声》中就有“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的句子。蟋蟀的叫声好像是在替自己诉说。诉说什么呢?
下半阙是周密讲的那个悲伤故事。“吟商”,吟咏秋天。“商”,本为五音之一,喜欢天人合一的古人在《礼记•月令》中说:“孟秋之月其音商”,一般喜欢卖弄知识丰富的文人就用它来代替秋。“琼壶暗缺”,说的是东晋王敦的事。王敦想当皇帝,但碰到的事总不顺心,就在酒后,边唱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边用手中的如意打唾壶,结果把所有唾壶的壶口都打掉了。宋朝周邦彦在词中也用到这个典故,“怨歌永、琼壶敲尽缺”,他是在说歌长。这里周密借用了这句,只不过他是把秋夜比作歌,说夜太长,自己的忧愁也长。而“暗”字表明那个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仅仅是想象中的。“翠扇恩疏”,天凉所以扇子被丢在了一边,化用了班婕妤《团扇歌》诗意;“红衣香褪”,据说古代女子有赠衣给情人的习俗,比如屈原的《湘夫人》中的名句:“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屈原的意思应该是女子喜欢上了对方,把衣服送给他,用衣服代表自己。周密展开了现象,拿到衣服的男子刚开始觉得衣服好,有香味,等香味淡甚至没香味后,衣服也就不再珍贵了。“翻成消歇”,“恩疏”还有“恩”,“香褪”还有“香”,这些还不是最悲惨的,最悲惨的是“恩”和“香”的彻底“消歇”,那份曾经有过的感情彻底不存在了。以前以为“相爱”过的人,变得“相杀”是最可悲的。现在当然知道,相爱过却终于变成了“你是谁,感觉有些熟悉”才真正杀人诛心。“玉骨”,是皮包骨头的意思,由于悲伤,不吃不喝所以只剩下了骨头;“西风”,秋风;“恨最恨、闲却新凉时节”,这句开始后悔,后悔没能把握住曾经的好时光。“楚箫咽,谁倚西楼淡月”,借用了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楚断秦楼月”的词意。
整首词大体上就这些内容,共九十一个字,用了那么多别人的东西,表达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来梳理一下:上半阕:先是秋景,前三句;第四句出现了词人,还是个词呆子的样子;最后一句说到了离愁。下半阙第一、二句说他的愁,第三句是愁的原因,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被弃置一边;第四句是说自己因此而付出的代价,借用句现代话就是沉没成本;最后一句用了李白的词意,表示自己喜欢的人在为他担心。这首词尽管个别地方表现得挺好,但那种表现在他整个词中没有铺垫,感觉突兀,明显是在表演,有些过。所以整体上来说就是一首词,说好吧,不长的篇幅,借那么多古人的东西,让他自己变得模糊;说不好吧,却可以给明清呆子们一样的所谓学者学习古典知识的机会。这首词借用辛弃疾的话是“为赋新愁强说愁”,按我的意思就是“无聊也无才”。
在周密《草窗集》中,我相对还能读下去的是《秋霁(重到西泠)》。这首词也有一个小序:
“感岁华之摇落,不能不以之兴怀也。酒阑日暮,怃然成章。”
或许就是这个“酒阑”,才让他放下那不值一文的文人架子,写出了这首多少还算是能看的词。
“重到西泠,记芳园载酒,画船横笛。水曲芙蓉,渚边鸥鹭,依依似曾相识。年芳易失。段桥几换垂杨色。谩自惜。愁损庾郎,霜点鬓华白。残蛩露草,怨蝶寒花,转眼西风,又成陈迹。叹如今、才消量减,尊前孤负醉吟笔。欲寄远情秋水隔。旧游空在,凭高望极斜阳,乱山浮紫,暮云凝碧。”
“岁华”,岁月如花。有感于岁月如花被摇落一样过去了,他在酒喝高,太阳也西下的时候,写了这首词。
首句,再次到了西湖的西泠,想起了年轻时游玩的情节。岸边的荷花,渚上的鸥鹭,好像和以前见过的一样。是物是人非的表达。“年芳易失”,日子过得很快,断桥边的杨柳绿过多少回了。“庾郎”,庾信,写过《哀江南赋》《伤心赋》等,姜夔也有“庾郎先自吟愁赋”的句子。“霜点鬓华白”,两鬓已经苍白了。这是上半阕,说是忆旧,其实更多的是伤今,旧日到底如何表现得并不充分。
下半阙还是现在,“残蛩、露草,怨蝶、寒花”,是他眼中的景物,时断时续的知了叫声,带露的草,满是怨气的蝴蝶,冷得发抖的花。当然这些景物都是他心情的表达。即便已经是这样了,可它们仍旧会在西风中成为往事。再次回到自己,“才消量减”,作词不行了,连酒量也不行了,“孤负”,辜负;怕是会既辜负了酒也辜负了要写的词(尊前孤负醉吟笔)。“欲寄远情秋水隔”,是很无奈的一句,不是人生都如此无奈,而是他的人生才如此无奈。是经历过很多挫折后的伤心语。据说西方人做过一个研究,把几条狗关在栏子里,栏杆并不高,但在上面加了高压电。初开始狗会努力跳过栏杆,但每次都会被电击。经过几次后,就算彻底没有了电压,狗也不会想跳过栏杆了。其实不只狗会这样,人也一样,在无数次的失望后,外界的任何因素都会成为他不再努力尝试的借口。“秋水”把诗人的想法打消了。最后一句中的“乱山浮紫,暮云凝碧”,夕阳描写得还是不错的。“旧游空在,凭高望极斜阳”,不是太好,应该是词本身的字数要求在那里,而他又没有更好的词句可用,或者说他没有更多的情感可以表达才这样吧?就凭这一句,他说“才消”其实还是有些自大。“消”是变少,有的东西才能变少,根本没有的东西就不可能变少。
周密年轻时挺自负,他在《木兰花慢•恰芳菲梦醒》中写他年轻时“气锐”,听到有人说“古今词家未能道者”,就觉得“谓此人间景,余与子皆人间人。子能道,余顾不能道耶?”这一段用俗人的话就是“和尚摸的,我也摸的”。这样,他花了六天时间,写成了那首词。他一个朋友惊叹他作词的速度,觉得那词确实好,“许放出一头地”。他另一个朋友觉得词好是好,可惜不太合律。这样就又一起琢磨了几个月才定稿。他给出的结论是:“是知词不难作,而难于改;语不难工,而难于协。”
他说的文章(词)做成后,要不断地修改。道理确实不错。但他和许多文人一样,总觉得文章是做出来的,于是他们就在词句上下功夫,结果就是一代代地多出了许许多多根本没必要出现的废纸。就如他以《木兰花慢》写出来的“西湖十景”,读过,应该也很合律,当然语句也不错,但要问我什么感觉,没什么感觉。也就是在我看来,那些词,你读过和没读几乎就没有区别,换句话就是他写不写都无所谓。
词尽管短,但也是文学的一种。文学这玩意,要是没有自己特殊的经历和深刻的思考,尽管写得华丽,读起来也华丽,可读过后和没读没什么区别,那这种东西写还不如不写。但特殊经历和深刻思考在人类其实是一种稀缺“资源”。整个人类历史,尽管每一代总有很多作者自豪地宣称他经历了怎么怎么的思考,但真正独立思考过的人其实不多。好多人觉得只要自己想过几分钟、几小时、几天、几个月、几年或者一辈子就是思考过了,自己就是有想法的人了,特别是能用文字表达意思的人大多有这种自信。但他们其实都错了!有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多人都相信,都觉得只要人们放下手中或者心里的屠刀,就能成为佛。其实要不是佛祖,仅仅“放下屠刀”,就想和佛祖一样成佛。你想多了,你绝对想多了。
周密尽管编有《绝妙好词》,但他的词写得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