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盛夏(散文)
七月末的黄昏总在过滤池换水时漫上来。漂白粉的气味像一把细密的梳子,在鼻腔里来回刮蹭。我蹲在池沿数瓷砖裂缝里滋生的青苔,墨绿的一小片,像被谁随手丢下的旧纽扣。忽然,一个湿漉漉的掌心覆在我后颈,凉意顺着脊骨窜上来,惊得我险些跌进池子里。那串音节就是在这时坠落的——穿过消毒水刺鼻的雾,穿过更衣室铁柜此起彼伏的碰撞声,最终沉在池底化作幽蓝的谜。
“当心些。”声音轻得像一片蝉蜕。我回头时,只瞥见白色校服的一角消失在门框后,空气里浮着一缕玉兰香。
那年的泳池管理员姓陈,是个跛脚的老头,总在午后拎着竹扫帚扫池边的落叶。他说这池子建了三十多年,砖缝里嵌的全是旧时光。我不信,他便用扫帚柄敲了敲池壁:“你听,这声儿是不是闷的?底下压着多少故事呢。”池水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银斑,仿佛真有无数未说完的话在底下翻涌。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百叶窗漏进菱形光斑,像谁用刀片在时光上剜出的洞。被没收的Walkman还在循环播放卡住的磁带,沙哑的“玻璃晴朗”在绞带声里裂成细屑。我缩在藤椅里数窗格,数到第十七格时,主任端着搪瓷缸踱进来,缸底结着深褐的茶垢。“毕业班的人了......”他开口总是这句,后头的话被吊扇嗡嗡搅碎。我盯着他中山装第三颗纽扣,想起昨夜母亲缝衬衫时,线头在领口打了个死结。
那日黄昏,我踮脚够枥杷树梢最后几颗果子。青黄的枥杷藏在肥厚的叶片后,像躲在帘子后偷笑的孩童。扬起的衣角兜住晚风,远处传来球场隐约的喧闹。忽然树影一晃,有人往我手里塞了颗温热的果子。“酸得很。”声音带着笑,白色衣襟掠过砖墙,转眼就没了踪影。枥杷在掌心留下黏腻的汁水,蝉鸣忽然拔高,震得耳膜发颤。
毕业典礼那场雨来得毫无预兆。舞台幕布吸饱雨水,胀成鼓囊囊的灰云。校长致辞的尾音被困在闷雷与杂音的间隙,像条湿漉漉的毛巾,怎么拧也拧不干。我攥着栀子花穿越走廊,花瓣被雨水浸得透明,茎秆上的绒毛粘在指腹,痒梭梭的。拐角处传来吉他的闷响,松动的琴弦震颤着,和泳池消毒器的嗡鸣缠作一团。水磨石地面上,倒影被雨水冲刷成莫奈的睡莲,蓝的绿的搅成混沌一片。
梅雨季总在子夜返潮。衣柜深处那件旧校服偶尔渗出消毒水的气息,像是池底某个不甘心的气泡,隔了年月还要浮上来。衣兜里干枯的玉兰碎成齑粉,落在水泥地上,像撒了把褪色的星星。搬家那日,从《顾城诗选》扉页滑落的竟不是花瓣,而是半枚被岁月漂白的创可贴。胶布边缘泛着黄,细看还沾着那年泳池边的氯水痕迹——淡绿的,弯成月牙的形状。
前日整理旧物,翻出一卷受潮的磁带。放进老式录音机里转,绞带声比当年更沙哑了。母亲在厨房腌泡菜,玻璃罐碰撞出清亮的响。忽然有女声从电流杂音里挣出来,唱“你是我未曾拥有无法捕捉的亲昵”,唱到“亲昵”二字时陡然走调,变成一声短促的笑。我愣怔着望向窗外,晾衣绳上的白衬衫正在风里晃荡,袖管空荡荡地扬起,像谁欲言又止的手势。
蝉在纱窗外突然噤声。我对着浴室镜子练习微笑,水汽蒙在玻璃上,把五官晕成模糊的水彩画。指尖触到右脸颊时,忽然记起那个湿漉漉的黄昏——后颈的凉意,玉兰香,白色衣角掠过砖墙时带起的风。镜中人的酒窝位置,与你指尖的温度分毫不差。
这些年走过许多城市的泳池。青岛的更衣室铺着海蓝瓷砖,水底沉着贝壳碎片;昆明池水泛着孔雀绿,消毒水混着山茶花香。北京的露天泳池是四合院天井改的,青灰砖墙洇着经年的水渍。更衣柜把手挂着褪色的塑料牌,铜钥匙贴着"深水区"字样的风铃,随穿堂风撞出锈蚀的嗓子。重庆那家藏在防空洞深处,池壁苔藓在探照灯下泛着磷火似的幽蓝,救生员吹哨的回声总要三秒后才从岩缝里渗出来。总在换气的瞬间恍惚,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熟悉的手掌覆上来,带着那年七月的温度。可浮出水面时,只看见陌生人的泳帽在碧波间起落,红的黄的,像散落的糖果纸。
前些天在旧书市翻到八十年代的《诗刊》,北岛的插页已经脆得不敢碰。卖书的老头蹲在阴影里啃烧饼,芝麻粒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忽然有雨点砸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收摊,塑料布掀起的气流里,一句“玻璃晴朗”轻飘飘地落在积水里。我站在原地看雨水把它冲进下水道,铁栅栏割裂的倒影中,恍惚有白色校服一闪而过。
昨夜梦见回到枥杷树下。青石板缝里钻出嫩黄的野花,树冠比记忆中矮了许多。伸手去够枝桠时,发现腕上手表还停在三点十五分。风掠过耳畔,带来半句模糊的“其实......”,后半句融化在满树婆娑的绿影里。醒来时空调正嗡嗡作响,电子钟显示凌晨四点零七分,冰箱深处传来制冰的咔嗒声。
直至很多年后,直到顾城和北岛的诗歌落幕,每至夏天,我还是会想到那句我全然没听清的话,去想、去猜、去揣测那几个转瞬而逝的音节代表什么意思。可惜,许是池旁蝉声太噪,又或是白玉兰的香气太浓,我记住的只剩下女孩的笑脸和飞溅的泳池水花。对了,当时阳光正好,盛夏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