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市府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叶纷纷坠落，老毕看见了两团毛茸茸的雾。晨光将两只雪球似的宠物狗的交媾镀成琥珀色，母贵宾雪白的卷毛沾着露水，公柯基的短腿在空中徒劳划动。女主人们的耳环在“金毛狮”头上左右摇晃，她们的声音像玻璃器皿摩擦出扎心的声音：“我家少爷是路易十六宫廷犬的后裔呢。”“哎呦，我们公主的族谱能追溯到伊丽莎白时代的猎场。”
　　 老毕的皮鞋底粘着一片枯叶，在花岗岩地砖上发出轻轻的叹息。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幕，让他感到被侮辱的一幕。他这个“大笔杆子”，终于多年媳妇熬成婆，当了办公室主任。可老毕觉得这个“弼马温”大的官，并不如码字轻松。码字时，就像指挥千军万马，一个个方块字牵来调去，游刃裕如。十年前他写《宦海浮沉录》时，曾让贪官淹死在墨汁沸腾的砚台里。现在倒好，他又重拾起了幼儿园“排座座吃果果”那一套，就一些在他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像搬动一座大山一样费劲。
　　 一个个席签像一个个牌位摆在面前，老毕指挥秘书小王一个个地排，如建筑工头指挥工人搬砖。
　　 小王的白衬衫领口永远保持着2.5厘米间距，就像他摆放席签时永远用游标卡尺测量桌沿距离。当老毕第三次要求调整座次时，小王已是满头大汗，他手里拿着一块牌子像拎着一块砖头请示：“主任，这陆星是去首席还是次席？”
　　 他犹豫了半天，亲自将“陆星”拎到了首席，紧挨着主宾。他知道系统内接待的规矩，直属分局局长和我们局长都是在首席，别看他级别比我们局长矮一级，萝卜不大长在背上。再说这个人是上面派下来镀金的，是今天来的这位领导的红人。
　　 宴会开始了，服务员像游龙般在各桌间穿梭上菜倒酒，酒味、菜味、烟味、汗味化作一种云气，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碰来碰去。云气碰到人的脸，人立刻兴奋起来，马屁声像拔火罐吸附在脊梁骨上的闷响，又调和到各种气味中。它又随着高谈阔论，飘到大吊灯上，大厅穹顶上，盘旋缠绕。云气看着下面筷子、叉子、刀子，一齐伸向桌子上的鱼鳖虾蟹，好似哪吒闹海一般。
　　 站在一旁的老毕，忽然像有一把刀子捅了心脏一下，他一把拽过秘书小王，问道：“陆星怎么调到了次席？”
　　 小王说：“政府刘秘书长调的，今天是政府宴请，他就得在次席。”
　　 老毕心一沉，完了，要出事！
　　 陆星看见了老毕，借机上卫生间，叫出来了老毕。只见他的两只苏格兰折耳猫残次品耳朵，红彤彤地像两枚燃烧的火苗，三角眼瞪成了棱形眼，向老毕咆哮：“知道什么叫身份吗？为什么把我安排在次席？贵族就是贵族！好好学学再当主任！”
　　 老毕想辩解说是政府安排的，但他不容分说，抓着老毕的衣领向上一提，一下就将老毕逼到墙角，狠狠地踩了老毕一脚。
　　 老毕疼痛愤怒，又不能和醉汉讲什么理，俩人尴尬地对峙着。
　　 突然，陆星的领带夹弹开了，假翡翠“叮”地砸在地上，在走廊幽暗的灯下折射出蜥蜴瞳孔般的贼光。
　　 老毕不禁“噗嗤”一笑：“陆局长你喝醉了，小王快带陆局长去喝点茶！”
　　 小王过来了，陆星松开手走开了。
　　 “呸！”老毕想到昨夜发生的事，还是不自觉地啐了一口。唾液像比萨斜塔试验，精准地落到沾满污渍的皮鞋上。他急忙蹲下用纸巾去擦，发现鞋尖竟破了个洞，想起来是昨天晚上让那贵族给踩破了。唾液沾在那破洞里，恰似一个萌动的蛆虫。老毕一阵恶心，捂住嘴嘟囔一句：“什么贵族呀！他就是专门恶心人的人！”
　　 公文包里的会议纪要和接待方案发出一股焦煳味，那是今天凌晨三点起来修改完的。十八层按键发出微波炉完成的‘叮’声，老毕数着电梯楼层键的荧光数字。电梯门开了，空调冷气裹着打印纸的油墨味涌来。局长办公室飘出铁观音在紫砂壶里熬煮出中药般的苦腥。
　　 他急忙将修改七次的接待方案放在局长办公桌上，那个XX甲像是爬到了红木办公桌上，头一伸一缩要与局长对话，红酒年份数字在纸面扭曲成路易十六断头台的的轮廓，又变幻成了人头马的模样。老毕屏住呼吸，望着局长的反应。
　　 “乱弹琴！这个什么甲不能写上，这个红酒换成皇家礼炮，领导是洋派！在法国贵族酒庄泡了好几年，洋乎着呢！”说着抓起签字笔，用那螃蟹体画了一门大炮。“嗯，再配上酱香型的高度白酒，领导一激动好来个‘深水炸弹！\'”
　　 听到深水炸弹，老毕下意识地摸了摸胃，昨夜炸的到现在还疼呢！
　　 局长猛地看了下老毕，“嗯？酒后不安排个文艺活动吗？”
　　 老毕点点头，明白了局长的意思。
　　 接待方案总算定下来了，老毕感觉一阵轻松。女文员们高跟鞋的脆响在走廊游荡。
　　 老毕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时，瞥见玻璃幕墙外盘旋的鸽群。
　　 茶水间的咖啡机发出呻吟。老毕凝视着文件柜，柜门玻璃镜面蒙着层水雾，“陆星”的席签在冷凝作用下洇出墨痕。老毕用袖口擦拭时，发现仿宋一号字的横竖笔画竟在蠕动，化作白蚁沿着柜架的边缝迁徙。这群文字工兵途经他第三颗纽扣时，金属扣眼突然生出圈淡绿铜锈。它们爬过他精心编排的那些座次表，竟然像是宠物狗链子的变体。
　　 暮色染红落地窗时，老毕在碎纸机轰鸣声中微笑。一张印着“皇家礼炮”的纸屑粘在窗台，被鸽群啄食成雪片般的碎末。他想起清晨街头那两只坦荡交配的宠物狗，它们的体液在柏油路上画出原始图腾。而此刻某间会所包厢里，有一只戴着江诗丹顿的手正伸向少女大腿，袖扣上的家族徽章在暗处泛着蛆虫般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