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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菊韵】车祸(小说)


作者:类猿人911 进士,6935.3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40发表时间:2025-04-06 10:48:04


   二零一二年冬的一天,司机老赵起了个大早,拿起媳妇给他煮的茶鸡蛋,提起大水杯,急匆匆出了门。他要去开车给北郊的二工区送煤。
   车子发动了,吱咂咂笨重得摇晃着驶出了大门……老赵心里觉得怪怪的……哪里的问题?他不清楚,只是觉得不逮劲。车子不逮劲,人也不逮劲,清晨起来就迷糊。车子发动颤起来的声音,听起来,也不似往日舒畅。
   他想起昨夜老婆颤起来的呻吟声……早上起来,他腿软。
   老赵是冶炼厂的老司机。
   天冷,整个城市似乎还没睡醒,一大清早街上的行人很少,老赵很自然地换挡提速。车刚柺出街口,嗵得一声,车剧烈一顿,迎面,车前窗一堆红砖黑瓦砸了下来。撞墙的惯性猛地把老赵向前一推,人迎着砖瓦扑去……像电影的慢镜头,看着这一切……老赵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一脸的血污,瞪着眼睛看着他,他恐怖得想喊,可是再怎么挣扎,也喊不出声来……老赵醒了,他躺着医院的床上,灯光很刺眼……他嗅到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道。床旁坐着一个戴着大盖帽的警察。
   他头上紧绷着纱布,头晕,周身疼痛……口干的厉害。
  
   二
   街角,一辆卡车失控,冲上了道沿,一头扎进了路边的一间屋里,轰隆隆,墙倒屋塌。屋里,老太太正在做饭呢,支锅摊煎饼,孙子小虎(大名叫老虎)中午要回来吃饭。小虎在隔街的“金凤凰”舞厅给人当保安。
   瞬间,老太太被车头挤成了肉饼……这也太惨了。老太太死了,惊恐地瞪大眼睛,嘴角流出一道鲜血,似蚯蚓在爬……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三,马上就要过年了。
   “钱老太太家出事了!”一声吆喝,人们丢下手中的活,纷纷赶来,乌泱泱围成一片。
   卡车静默着,车头埋在了瓦砾里,车厢在外,一根椽木折了,斜在车的煤堆上,白茬指着天空……一边车厢扳耷拉着,煤粉塌落一半,车厢上的煤堆凹着,像被谁啃了一口的黑窝头。
  
   三
   钱老太太不姓钱,姓孙,嫁过来随了夫姓,大家呼她“钱老太太”。
   她实在太老了,老得,街坊邻居都不知道她究竟八十了还是九十了。活得久了,活成历史和地图,周围的人家里的祖祖辈辈姑舅堂表,哪儿来哪儿去,老太太门清。文革期间,来外调的人在居委会的举荐下总会找她聊聊。好像她从来都是这样的老,矮小,枯瘦,如失了水的一截干松木。脸皱,手糙,每日里只见她忙,屋里屋外,罗圈着两条腿,鸭子般摆来摆去。
   她是这片街区剩下的唯一裹着一双小脚的女人。
   老伴钱老栓是军武出身,东北军的一个底层军官。一九三六年冬,十二月十二日,发生了西安事变。后,蒋介石拘押了张学良,一部分东北军被遣散,拿着遣散费二十块大洋。大洋,又叫银元,俗称袁大头,因为,上面铸着袁世凯的头像。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民国,一块大洋大约可以买到30斤大米和8斤猪肉,相当于现在的一二百元,当时,一个普通工人的月薪就是两到三块大洋。手里有了大洋,他留在了西安,买了房,娶了一个姓孙的长安县姑娘,也就是后来的钱老太太,落了户。
   我的印象里,在巷子口,钱老栓是个手艺不错的修鞋匠,鼻子上架着老花镜,膝上搭着一块旧帆布,埋着头,握着割刀,刺啦啦割着皮掌,拿起钉锤,咚咚咚在钉鞋底。钱老太没工作,在老伴的摊边坐着,守住自来水龙头给街道看水管,收水牌……挑水的人络绎不绝。晚上她要锁水龙头的。一桶水一个水牌,一个水牌五分钱。那岁月,一个普通工人一月的工资四五十元块,学徒十八块五,一斤肉九毛钱,一个蒸馍用粮票三分钱,没有粮票是五分钱,一斤酒需二两粮票八毛钱。一袋五十斤的面粉八元。过年才能买到带鱼,还是冻的或腌的。
   虽贫,老两口与世无争,安静度日。文革刚开始,钱老栓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被街道戴红袖箍的造反派们剃了阴阳头,扣上纸糊的高帽子,挂上大牌子,游街批斗……六六年底,“双十二”那天,穿戴整齐的钱老栓把自己挂在了自家的屋梁上,直条条的大个子吊着,他从来就没有这么直展过。留下钱老太太一个人,守住五个儿女,老大是个男孩,叫顺,老二老三是女孩,叫莲叫梅,老四男孩,叫铜生,小名叫“毛蛋”。老五最小,是个女孩,遗腹子,叫卫东,钱老栓死后钱老太生的。
   老伴去世,钱老太郁伤,老五钱卫东便没了奶喂,饿得营养不良,落下了脑子迟钝的毛病,说话结巴。
  
   四
   虎子是老四铜生的儿子,就在附近舞厅上班,第一时间知道了奶奶出车祸了,哭着跑了回来。奶奶已经被邻居扒了出了,躺在马路上,苫盖着白布,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司机已经被送进了隔壁的市二院……听说,还活着。虎子一撸胳臂,操起铁锹就砍向了车窗玻璃。警察们冲上前抱住了他,夺下了锹。虎子胳膊上黑黑的脏兮兮的纹身,似盘着一条龙。
   钱家,除了在南方做服装生意的老三梅外,都赶回来了,钱老太太的娘家,长安县塔镇也来了人。冶炼厂来人了,保卫科的人事科的,十几个人。挤在警局事故科里谈车祸的责任,谈钱老太太的后事处理。
   谈判由当街道办副主任的钱家二女婿,秃顶老李主谈。吵了大半夜,天明,达成初步协议:一,老太太送殡仪馆,先不火化。二,撞毁的房屋清理和重建由冶炼厂负责。三,赔偿,再议。
   警局已给出了事故结论,司机老赵负全责。“事故原因,待查。”钱家老四铜生代表丧者家属,冶炼厂周副主任代表车祸责任方,在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和谈判协议上,当着警局领导的面,签了字。
   不欢而散。
  
   五
   第二天,一大早,天灰蒙蒙的,憋着一场大雪。寒风凛冽,钱老太太的孙子老虎带着一帮人,很快,赶在厂里上班前,在冶炼厂大门口,搭起了灵棚,点上香烛,摆上了花圈,交通被堵得水泄不通。老五卫东一身白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妈呀娘呀得,嚎啕大哭。街对面站满了人,大家抄着手看热闹,议论着。老四铜生肥硕的大脑袋缠着白纱孝布,捂着一顶黑棉帽。身上很吃力得裹着孝衣,身体胖,孝衣瘦,扣不住怀。怀里抱着钱老太太的遗照。铜生黑着脸,一把椅子坐在了大门边的偏门口,堵住了人员出入的通道。
   周围,几个警察,无所事事……立着。
   遗照里,钱老太,眼睛木呆呆望着围观的人群。
  
   六
   钱家老大,顺,九七年因贩毒被捕,团伙作案,为首的几个毒贩被枪决,他,无期徒刑,监狱里关着。老大媳妇吴小翠离婚后带着儿子出走,再无消息。
   老二,莲,在袜厂上班,嫁给了当年批斗钱老栓的造反派头子,街道办的副主任李钢。钱老太太遇难那年,莲已退休,她和李钢有一个女儿,在家的旁边市二院做护士,他们也有了外孙。听巷子里的人讲,莲早就被街道办管事的李钢看上了,如果不嫁,她们一家就会被“遣送农村”。那时节,政府正在号召城里的家庭妇女们“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老三,梅,出脱得漂亮,身材修长直挺,面庞清秀,泼辣利索。见过钱老太太年轻光景的老人都说,梅长的最像她老娘旧时的模样。梅,曾去过三线,学生兵,修成渝铁路,吃苦耐劳,入了团,当上了劳模。从三线返城后,被街道推荐上了大学,是当时的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入了市园林局。改革开放初,梅就从市园林局辞职,下海经商,跑单帮,一直未婚,常年不在家落脚。梅的身边男人没断过。
   老四,铜生,在一家饭店做厨师,肥胖,为人粗鲁,动辄老拳,怀疑媳妇出轨,打得媳妇王红离了婚,媳妇撇下儿子,改嫁给了铜生单位的前台一个姓郑的领班。王红再婚后,他们离开了西安。铜生和王红的离婚官司打了几年,最终,法院判决“准于离婚”,铜生因家暴并被判净身出户。其实也没有什么家产,他们的房子还是租住单位的筒子楼。就这样,身心俱疲的铜生搬回了老巷子,和钱老栓老两口,和小妹住在一间破屋里,挤着。
   老五,钱卫东,脑子不好使,结巴,一直未嫁,据说年轻时,曾谈过街道办的针织厂里的一个哑巴。卫东也没有工作,小学毕业后退学,就守在家替老四带孩子。钱老太太出事那年她该有四十多岁了吧。
  
   七
   钱家老屋,在一条深巷的出口,临街,门前是这条街居民饮水的自来水站。老屋,只是一间,狭小局促,挪了地儿做饭,收起饭桌睡觉。这房子是当年钱老栓拿遣散费,花了七块大洋,从一个天津商人手里买下来的。那个商人扎在此地,跑商洛渭南做皮货生意。商人包了个二奶住在这里。西安事变发生后,局势不稳,便贱卖了房给了钱老栓,离开了西安返回了天津。
   钱老栓两口在这陋室里结婚睡觉,生火做饭,生儿育女,钉鞋,看水站,住了一辈子。解放后钱老栓翻建过这间房子,土坯的墙换成了砖砌。天长日久,风吹雨淋,屋顶的瓦越旧越黑,瓦的缝隙间凌乱长着一片片的松塔和狗尾巴草。我们这里的老人称这松塔为“瓦神”,或者是“房神”,说它镇宅。就和燕子来家里筑巢一样,寓意吉祥,松塔是不能铲除的。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长在房顶上的,所谓的“松塔”,其实就是塔状的一种多肉植物。
   孩子多了后,钱老栓打开后墙,贴着自家的墙,占街面盖了一间很小的棚屋,里外和卧室打通,连为一体,把厨灶挪了进去,做了厨房。能在街面占道盖房,还是托李钢的能耐,街道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
   钱老栓死后不久,莲就嫁给了李钢。
   谁料,四十年后的一个清晨,一场突发的车祸,房倒屋塌。
   钱老太太死后,时间不长,由冶炼厂出钱出人出料,很快,一栋两层的青砖小楼在倒塌房屋的废墟上立了起来……老五卫东,那个钱家的老闺女也出现在了冶炼厂的职工食堂里,做了辅工。
  
   八
   转过年,二零一三年的夏,槐荫遮道,蝉声嘶鸣。一阵鞭炮声炸响,硝烟四下升腾,一家名为“钱老四凉皮店”开业了。贺喜的花篮在店门前摆了两溜,中间铺着鲜红的迎宾地毯,人来人往,“开业大吉”“恭喜啊,恭喜”“发财发财”……祝贺声不断。
   宽敞的店内,窗明几亮,桌椅齐整,餐厅传饭的女生们双手交叠,轻放腹部,含笑鞠躬,紧身的蓝底白点碎花中式斜襟薄衫,衬托出她们腰身靓丽的柔美……红木的柜台背后的长条水牌上写着四荤四素和八种主食,自然,主打一个凉皮、肉夹馍。一溜水牌上方挂一黑漆的牌匾,上书“财源广进”四个大大的金字。
   老板是钱家老四铜生的儿子,老虎。老虎今天文雅了许多,西服革履,梳着背头,打着黑亮亮的发胶,笑容满面,忙不迭得前后招呼。老板娘是老虎的媳妇真真。她一袭绣有牡丹的白色旗袍,站在柜台后,为客人配餐。
   后厨,一位厨师白衣白帽,火头上,叮叮当当,操弄着瓢勺。
   “钱老四凉皮店”开业那天,司机老赵带着老伴,到店吃第一碗正宗的秦镇凉皮,咬第一份传统的长安腊汁肉夹白吉馍,开业免单,店家还额外给老赵赠送了一瓶钟楼牌汽水,还是一个穿篮花花斜襟衫的女子,亲手,给司机老赵开的瓶哩。
   老赵呢,给钱老虎送来了一柱,竹编的,插满了纸花的,粉红色花的,花篮。
   (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2025。04。05。子夜。浐灞半岛云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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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车祸》像一部浓缩的社会纪录片,用双线叙事勾出命运无常。司机老赵的恍惚与钱老太太的日常被车祸猛地撞碎,砖瓦飞溅中藏着时代的裂痕。作者善用细节画人物:裹小脚的钱老太太像截干松木,修鞋匠丈夫的银元与粮票,虎子胳膊上的龙纹身,这些符号串起半世纪风雨。最妙的是老屋松塔与新楼凉皮店的对比,废墟上开出的不是花,是生活的硬茬子。 故事里没有绝对的恶人,只有被车轮碾过的普通人:老赵的腿软、卫东的结巴、梅的泼辣,都是命运留下的胎记。结尾的和解带着黑色幽默 —— 肇事司机喝着汽水,肇事者与受害者后代成了主顾,荒诞中透着中国人特有的韧性。这种对苦难举重若轻的书写,让小说有了土地般的厚重感。 作者用西安方言的粗粝感,把历史褶皱里的血泪写成了市井烟火。期待继续深挖这种带着煤渣味的现实主义,让更多被时代车轮带过的小人物,在文字里站成纪念碑。【编辑:乐歌】【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50407002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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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乐歌        2025-04-06 10:48:58
  小说探讨了命运的无常和人性的复杂。钱老太太的死亡带来了家庭的变化,有人得到了工作,有人开了新店,这种对比显示了灾难后的不同反应。同时,作者也可能在批判社会的不公,比如冶炼厂的赔偿和钱家的谈判过程。
人生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回复1 楼        文友:类猿人911        2025-04-06 11:01:24
  谢谢乐歌编辑,编按很出彩,谢谢!一家人因车祸老太太的死,狠狠敲诈了国有大企业一笔赔偿金,盖了小楼,小呆女安排了工作,老四开了店。困顿的生活从此天翻地覆。或是因祸得福,或是吃人血馒头,社会上这样的事还少吗?这篇文字是有起因的,是我酒桌上听到的一个真实车祸案例和车祸后的巨额赔偿。我便构思出老钱这么一家人的故事。谢谢。
2 楼        文友:类猿人911        2025-04-06 11:06:49
  谢谢乐歌编辑,编按很出彩,谢谢!一家人因车祸老太太的死,狠狠敲诈了国有大企业一笔赔偿金,盖了小楼,小呆女安排了工作,老四开了店。困顿的生活从此天翻地覆。或是因祸得福,或是吃人血馒头,社会上这样的事还少吗?这篇文字是有起因的,是我酒桌上听到的一个真实车祸案例和车祸后的巨额赔偿。我便构思出老钱这么一家人的故事。谢谢。
3 楼        文友:黄金山        2025-04-06 11:07:57
  精妙,精彩,精深。学习,点赞。
活到老学到老
回复3 楼        文友:类猿人911        2025-04-06 11:12:20
  谢谢,阅读,快乐,老兄,康健!
4 楼        文友:梅林臻        2025-04-09 10:58:18
  拜读老师精心创作的《车祸》传奇小说作品,对生命的无常和人性的复杂有了一种清晰的认识。钱老太太的死亡对家族产生了不一样的变化,有人得到了工作,有人开了新店,悲喜难言。感谢老师精彩分享!
5 楼        文友:梅林臻        2025-04-20 13:28:58
  向优秀的老师问安!拜读老师精心创作的《车祸》优秀作品,顿然间对文字创作有了新的认知,同时也对老师流畅细腻的文笔和精益求精的执着心生慕羡,更对世间真情和人间温暖多了一份认同感悟。感谢老师精彩创作分享!祝老师创作丰盈,安康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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