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丁香】半个世纪的思念(散文)
爷爷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之一,我在他身边4年时间,后来三叔将年老的爷爷带回了盐城秦南仇家庄,让他得已叶落归根。
我于1971年春节后上学,住在马房。这是航运公司为老年退休职工改建的一座草房子,十多个老人在此安享晚年。四个大门堂,一个大门堂里住4个老人,厨房是公用的。水上船民除了以水上漂泊的船为家,再也无可居住的场所,每位老人身边都有自己的孙辈在这寄宿上学。老人,孩子,这孤立于田野中的一排草房子成了一个独立的村落,我在这里渡过了小学五年半的时间,
爷爷身材高大,瘦弱,穿着上还保留着清末的遗风。一撮山羊胡子,高兴的时候会用右手将花白的胡子从左往右摸上一把,吃饭的时候食物在他的嘴巴里总是左右转个不息,那是因为他的牙少,下巴显得干瘪。闲时,他便会坐下来,点上水烟筒抽上一会儿,这些烟丝都是他逼着我为他捡的烟头,一个个扒开、晒干。每当他静下来抽水烟的时候,他的表情是慈祥的,只要他吆喝到我做事的时候就会将他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
“小六子,起来,去拾香烟头子。”星期天是睡不到早觉的,我还没睡醒时,爷爷的大脚就已经蹬到了我的屁股上。
“把耙子带走,放学的时候耙点引火草家来,这几天没好天,没草烧你吃个屁。”上学时爷爷将耙草的耙子扔在我脚下,我极不情愿地扛到学校,放学回来还得完成任务,达不到他的要求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他骂起人来,就像是要把你整个人吃下去。
晚上还有作业没有做好,我点上油灯,爷爷又开始骂人了:“日娘的,日不做,夜摸着,耗了灯火废了油,你非要等天黑再写字呢。”每天都要忍受他用盐城老家的口头禅骂我,只好含着眼泪早睡早起。
好动,爱玩,那是孩子的天性。我也一样,不是跟着小伙伴们一起下河捞鱼,就是带上弹弓去打鸟,疯玩一阵回到马房时的心情,瞬间就会被冰冻。他会追问我去哪里疯了,若是能带上够吃一餐的鱼也就罢了,空手而归定会被爷爷臭骂一顿。
有一次放学回家看到河边芦柴根下有动静,轻手轻脚下去观察,发现是一条大鲢鱼,我用耙草的耙子硬是把鱼耙了上来,开开心心地回家。结果还是被爷爷没头没脸地骂了一顿。邻里的爷爷奶奶们看着我手中足足五六斤的鲢鱼,便数落起我爷爷来。
“你这老东西真不知道好歹,孙子捞了条大鱼回来你来骂人,你个老东西别吃。”
爷爷拎过地上的鱼,朝我手里一塞:“快拿去请二奶奶煮。”
然后转过身去:“老家伙们,有下酒菜了,到厨房里来喝酒。”
看到爷爷开心,我比吃什么都高兴。他是个刀子嘴,也许他骂我就是以这一特殊的方式在与我对话。他信奉家长制,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他总是说一不二,大伯和我父亲都是党员干部,在他面前也都是唯唯诺诺,看他的脸色,处处要随他的意。后来我读《弟子规》才知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原来大伯和父亲也都跟爷爷一样,他们没有文化,没有真正接受过学校教育,但家族中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这种家风,却在我们这个家庭中已根深蒂固了,只是现在到了我们这代人身上,多了些温柔和变通,但再变通也不会逾矩。
爷爷有一次为了我跟王大爷吵了一架,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爷爷对我的庇护。那天放学回家,我就被王大爷叫住了:“你是不是把我家鸡子的腿折断了?”我说我没有,但他不信,还肯定地说只有我才有这个机会去做这事。这话被我爷爷听到了,他顿时就对着王大爷吹胡子瞪眼地骂了一通。
“你这老东西打狗还要看看主人呢,欺负我孙子,我的孙子只能由我来管教,还轮不到你来教育,他的人品我晓得,我家里老老少少都不会做出这种缺德的事,你找错人了,以后你再莫名其妙地栽赃,别怪我不客气。”他这一发火,王大爷再也不吭声了。看热闹的爷爷奶奶们中不知谁说了一句:“你这老家伙一天到晚就会骂六子,想不到他还会为六子说话呢,到底还是自己的亲孙子啊。”
我上到二年级的时候,爷爷在澡堂里滑了一跤,把一条腿跌断了。从此,便拄上了拐棍。对我来说,也减少了威胁,毕竟他要打我的时候追不上我了。
爷爷性情耿直,脾气暴躁,思想简单得透明,你一眼就能猜出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时间一长我也掌握了他的性格,在他面前努力地讨好他,这样也就少了些打骂,少受一点皮肉上和精神上的不快。他常念叨,说东坝头有人欠了他4块钱,有好些年了,一年总要去讨要几趟,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放学回来时,我看不到爷爷就会无助地流着眼泪,不知如何是好。袁二奶奶早就在等我了,让我去她家吃饭,其实这都是爷爷事先交代好的。晚上一个人不敢睡,屋里老鼠太多,袁二奶奶就让我睡在她脚下:“今晚有个小火炉子帮我暖被窝了。”
在马房孩子们最怕袁二奶奶,她没有笑脸,鼻子上穿了一只银制的鼻环,小脚。只要她出场,再调皮的孩子也会立马止住哭闹。时间长了,孩子们才感觉到,在袁二奶奶凶巴巴的背后隐藏着一颗善良的心。
1975年料峭春寒中的一天下午,我放学回来看到爷爷的屋里都空了,眼前的一幕瞬间让我变得不知所措。袁二奶奶告诉我:“爷爷被你三叔带回盐城老家了,有二奶奶在这呢,六子不怕。”
爷爷走了,直到他去世,我都没有再见过威严的爷爷、慈祥的爷爷。他是帮我在童年立规矩的人,是我童年的守护神。他花白的山羊胡子、抽水烟的样子、拎着小板凳要砸我的那些举动成了我几十年来的珍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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