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乡下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叫做“种地不上粪，等于瞎白混”。当时的绝大多数人尚不知道化学肥料为何物，就是说，种地所使用的“粪”，主要是人畜粪便通过发酵、加工而成的农家肥。于是“捡粪”便形成了一个行当。
　　 人都居住在土坯草房子，或竖头屋（在山墙上留门的房子），或地屋子（在地上挖坑加盖居住）里，家畜家禽只好散养。散养的猪羊和鸡鸭鹅，或放牧、或下田耕作过程中牲口拉的粪便，给捡粪人提供了充裕的“粪源”。
　　 捡粪人的队伍，大都由耆老残疾，及大半小子组成。农闲季节，或“大搞积肥造肥运动”的时候，青壮年人也会加入到拣粪的队伍里来。
　　 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没能上高中。半大不小的，种地的十八般武艺，什么都不懂，什么也干不了，只好捡粪。
　　 捡粪用的工具，是粪箕子和粪筢子。粪箕子是用藤条编织的。为防止粪便汁液滴落到人的裤脚或浸淫到屁股上，里面要垫上一块纸板。后来，市面上出现了塑料薄膜，便用塑料薄膜缝制在粪箕子里。不过，从缝制塑料薄膜的“针眼子”里，有时也会流淌出粪便的汁液来。所以，粪箕子的底部，还要用一层干土面子来给粪便渗水。此外，人的力气大都在右肩上，可人体对粪箕子的承受力却在左肩。起初背粪箕子的时候，就感觉特别的不舒服，只是时间久了，才适应过来。粪箕子没有上盖，里面装有粪便，臭的让人发晕。不过，只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罢了。记得有一次，雨后初霁，我背着一粪箕子的粪便，从村里一农技人员面前走过，他竟恶心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心想，粪便又没溅到他的身上，他恶心什么呢？再说，不就是一农技员吗？瞎讲究什么？
　　 猪狗也有起五更睡半夜的习惯。拉在路上的粪便，只有早起晚睡的人才能捡到。我早起晚睡的习惯，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养成的。大半辈子过完了，这个习惯一直都没有改变。
　　 不过，因捡粪而早起晚睡，是需要勇气和胆量的。乡下人相信鬼，便有鬼的传说。据说我的二奶奶，在雨雾蒙蒙的早晨起来捡粪，就遇到过眼睛绿幽幽的鬼。听了以后，我头皮一炸一炸的。为了不落人后，多捡粪，多赚工分，顾不了那么多，我依然早起晚睡。日子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哪有鬼啊，魄啊的？我还真没见过。
　　 要说受惊吓的事倒有一次。朦胧的月光下，我舍不得打开手电筒。低头行走在村庄的小路上，蓦地发现面前有一双脚，是一双穿白袜子的脚。我试探性地、轻轻地踢了踢那双脚，失声地说：“谁啊？”没想到那人突然站立起来，并摇摇晃晃地边走边说：“我怎么睡在这里？”哦，原来是个醉汉，我虚惊一场。
　　 最担心的事，就是拿着手电筒，行走在黑魆魆的巷子里，突然窜出一条狗，凶悍地向我扑来。好在有粪耙子在手，才躲过了一次次的伤害。一辈子没正儿八经地养过狗，或与捡粪期间经常遭遇狗的袭击，而对其恨之入骨有关吧！
　　 前段时间，老家南面村子一初中时的同学，到我门市购买化肥。当谈及小时候捡粪的事，他说他经常到离家五六里远的大范家村，或前朱家村捡粪。因马不停蹄不断地行走，脚板子底下都打了血泡。还有一次因雨天路滑，一不留神，连人带粪箕子里的粪便，都跌落到了一条小水沟，弄得他满身都是屎尿味。我说，除了到同学那个村子捡粪，最远的还到过七八里路以外的柿庄村。那个村子有一处五间大瓦房的代销店，看上去，很是气派。为看新颜景，我就好奇地进店观赏。没想到，店里掌柜的，竟是我不远不近的一个亲戚。背着粪箕子走亲戚，这成何体统？
　　 听了我的故事，同学颇为深沉地说：“细想想，背着臭烘烘的粪箕子捡粪，是没什么尊严可谈的。”
　　 的确如此。捡不到粪的时候，就捡鸡粪，羊粪，或到路边草棵子里面捡因晒干而风化了的驴、马粪。实在捡不到，就在捡到的粪便里少量掺杂一些黄土凑数，反正捡到的粪要交给生产队换工分，作点假也不算什么大东大西的事，因为很多人都这么做。
　　 最幸运的事，就是在路上，或田里见到了行走中的耕牛。当耕牛停下来，撅起尾巴拉屎的时候，就用双手端着粪箕子去接。若是水牛的话，一坨屎有七八斤重，别提有多高兴。因只顾着高兴，牛屎的臭味根本就闻不到。有一次，眼见在大田里犁地的黄牛就要拉屎，我迅速地向着黄牛的方向跑去。由于心慌意乱，左脚被右边裤脚上的破洞绊住，而跌倒在了泥地里。扶着犁把手、驾驭耕牛的人说：“看把你忙的，没有人和你争。”
　　 生产队每隔两三天收一次粪。捡粪的人就在收粪场地附近，挖出一个一个的小粪坑。心怀不轨的人，偶尔会从别人的粪坑里，偷点粪便放到自己的粪坑里。这样一来，粪便被盗的人就会出来骂骂，有时还祖宗三代地骂得难听。我不好意思骂人。粪便短少了，就回到家里给父亲倾诉。听了我的倾诉，父亲就在自家的厕所里，给我挖了一个盛粪的坑。每当收粪的时候，父亲都会帮我把粪便用土车子送到收粪的场地去。土车子除了车轱辘中心的车轴是铁的以外，其余部分都是木头做的。并且木轱辘还安放在车架子的顶端，车子上货物的分量，很大一部分都落在了人的肩上，推动起来很是费力。行走在突兀不平，或泥泞的路上，稍不注意，就有倾覆的危险。
　　 像是干一行爱一行，时间久了，习惯便成了自然。以致参加高考，并接到一所学校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我还是早早地起床，背起了粪箕子出去捡粪。母亲在打麦场边上找到我，她夺下我的粪箕子，泪眼婆娑地说：“咱不捡粪，咱不捡粪了，咱回家！”
　　 捡粪的事，已过去了四十余年，总感觉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与过去的日子相比，世道用翻天覆地的变化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老家大小不一的草房子，低矮的树头屋，及在平地上挖的地屋子，早被一排排洋气十足的小别墅所取代。大多数的人家已不再饲养家畜家禽，即使饲养，也是集中圈养。散放猪羊的现象已不复存在。
　　 没事的时候，一老农到我门市闲聊。他说他今年地里用了不少农家肥。我说：“农家肥是怎么积攒起来的？莫不是你背着粪箕子捡来的吧！”他笑着说：“你明白人也说傻话，牛粪、猪粪和鸡粪等，都是从养殖大户或大型的养殖场买来的。现在乡村振兴，提倡环保，家家户户连厕所都建在了楼房里，更没有人散养猪猪狗狗了。无论村子里，还是村子外，硬化了的沥青或水泥路面上，明晃晃，亮堂堂，干干净净的，上哪儿去捡粪啊？当今社会真好啊，买点农家肥，买点化肥，施肥、播种、收割全程机械化。悠悠哉哉的，地里就长出了好庄稼。全年亩产一吨粮，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啊。”
　　 老农的话，使我脑洞大开。我望了望门市前面智能分类的垃圾桶。以前到了暮春时节，垃圾桶上的苍蝇就开始嗡嗡乱飞，现在几乎看不见了。哦！连苍蝇屎都没了踪影，到哪儿去捡人畜的粪便呢？看样子，那些与晨露为伍、与艰辛相伴的捡粪岁月，都被尘封于飞速发展的新时代，成为人们心底里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