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管得宽局长
谭副部长原来在宣传部任职,和我是同事,都是副部长,不过她应该算常务副部长,管得宽些。而且她和我妻子是堂姐妹,住在同一个屋场,因此又沾亲带故。然而在官场上混久了,她不习惯叫我“大哥”或“姐夫”,而是按本地官场上的习惯,把副职的“副”字一律略去“转正”而称我“李部长”,我也以“谭部长”回敬,公事公办,谁也看不出我们之间还有点亲戚关系。
其实,说起来我还当过她的老师,那时我还不到20岁,在公社农业中学代课,她这个花季少女正在该校念书,我自然教过她,不知是年代久远她真忘记了,还是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想认我这个大不了几岁的老师,我自然不能好为人师而绝口不提。她似乎也对此讳莫如深,于是两人相安无事,处之泰然。
谭副部长一头短发,身材苗条,健步如飞,心直口快,杀伐果断,工作认真负责,这是众人的公论。她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有什么想法就脱口而出,不喜欢遮遮掩掩。这在干部队伍里应该算是突出的优点,是很多人缺乏的。记得有一年,部里王副部长的女儿考上了市广播电视大学,他找部里要求按惯例发给400块钱奖学金。虽然大家都知道,其女儿并不是凭成绩考上的,而且就是那么个不值一提的N流学校,竟然也腆着脸要奖励,腹诽者自然不少。但是谁都不说破,谁都不想做恶人。谭副部长可忍不住,马上当着众人的面大呼小叫起来:“王部长也不想想,那是考上的吗?是个什么大学啊?还好意思要奖金?!我跟你们大家说,宣传部真正靠本事考上大学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李部长的女儿,高分考上省师范大学;一个是我家儿子,高分考上解放军陆军指挥学院。其他的谁是考上的?有哪个是拿得出手的学校?你们说呀,一个也没有!”她这么一发作,附带着把部里一干同事都伤着了,她浑然不觉,仍然不管不顾滔滔不绝地数落下去。宣传部所有干部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内心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味道,也窘得我哭笑不得、手足无措。不过,平时那些形形色色的议论都被谭副部长镇住了,同事们一个个变得小心翼翼,噤若寒蝉。
说来也是,宣传部除了我女儿,那么多孩子上大学,这个也说是省师范大学,那个也说是省师范大学,真考究起来,还真没有正儿八经被省师大录取的,都是其下面的民办学院,都是“土八路”,没有“正规军”!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精力旺盛,会搞活动,是谭副部长的优势。办文办会,唱歌跳舞,她都应付自如。就是下到农村基层办村,她也不会畏葸不前。因为她有长期的农村工作经历和经验,能够驾轻就熟。宣传部刚开始联系的村是山窝棚乡竹蔸村,听这大名就不是个宜居之地。那里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地广人稀,尤其是“晚上听狗叫、早晨听鸡叫、白天听鸟叫”的生活,让人面有难色,望而却步。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一把手袁部长为派谁去办村而举棋不定之时,谭副部长自告奋勇说:“我去!”难题乃迎刃而解,大家如释重负,皆大欢喜。后来,谭副部长沉到底层,在那里一干就是一年,得到当地乡亲啧啧称道,很不容易。其中的甘苦,只有她知道。
谭副部长后来到了县文化局任局长。作为文艺爱好者、行家里手,她工作是游刃有余的。组织文化活动,她可以举重若轻。而文化局能歌善舞的大有人在,他们很自然地汇集到谭副部长——谭局长麾下,各展所强,全县文化工作也便可圈可点。她以女性的细腻、实在赢得了人们的认可和称赞。那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工作作风、只求过得去不求过得硬的应付了事的工作态度,都没了藏身之地。谭局长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对工作谁认真负责,谁应付了事,谁做得有声有色、卓有成效,谁做得不温不火、没有起色,她都了如指掌,就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而且赏罚分明,对此人们也是肯定的,当然免不了有人不高兴,这也没办法。
那一次,省市要搞文艺调演,谭局长坐不住了,因为本县文化工作名声在外,在省市都有地位和影响。她决心要露一手,于是召开了全局动员大会。她豪情满怀地号召:“同志们,这次省市文艺调演,我们一定要高度重视,要拿出拳头产品来。过去我们工作可圈可点,这一次一定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超越,要跨越。争取在市里拿第一,省里有名次。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铜扁担,铁箩索,千斤重担也要担起来!大家要知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拿第一的干部也不是好干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有人在下面小声嘟囔:“都去当将军了,没了兵,那还不成了光杆司令?!”谭局长没听清楚,大声喝道:“不要开小会!”然后狠狠瞪了一眼,下面发牢骚的便悄无声息了。
接下来,谭局长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提高音调说:“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我把文艺调演的具体安排说一下:参演的节目就是《苏区好风光》,我们这里是老苏区,讴歌党的领导,讴歌红军的武装斗争和人民群众的热情支持,这个是我们的拳头产品。参演人员由我来定。包括服装道具、后勤服务什么的都由我来把关。今后全局工作都要突出这个中心,服务这个中心!大家都要辛苦一点,双休日要加班,晚上相关人员也要加班加点!”管后勤的股长云猛子冒冒失失问:“谭局长,老是加班加点,要不要发加班费?”谭局长面露不悦,喝道:“排练还没开始,就想着加班费?!还是多想想怎么把自己的事做好吧。都是为了局里,加班费,没有!”云猛子不出声了,怏怏不乐:“你这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呀!我干不了。”谭局长火了:“你还扳俏了?死了张屠夫,还能吃混毛猪?!”两人乃不欢而散。
到了开局务会,分管业务工作的刘芬芳副局长说:“谭局长你的安排很好,只是上报的节目是不是可以再斟酌一下。《苏区好风光》是个老节目,但演过多次了,效果可能不太理想。可不可以来点创新?前次下乡采风,我们了解到我们县大山里有个老大娘,送独子当红军,家里一贫如洗,只有一条床单,老人家要把床单给儿子,儿子不愿意,两人争执不下,最后把床单剪成两半,送子参军。这个故事很感人,是不是以此为蓝本,创作一个新节目更好?”谭局长想了想,摇摇头:“算了吧,搞新的花销大,剧本创作、服装道具等等都要推倒重来,不容易。还是在原来的节目上再精心打磨,现篙现桨,取胜的几率大!”李副局长不说话了。管机关的是王大炮,性子急躁,他说:“后勤方面,我说一下我的想法吧。”谭局长打断了他:“那天大会我不是作了安排吗,能省则省,能不花钱就不花钱,抠住这一条,问题不大。”王大炮不高兴,硬生生地说:“你什么都定了,还要我们干什么?”谭局长愕然。
正因为谭局长管得太细太宽,渐渐被人说道。班子成员中也颇有怨言,下属更是议论纷纷。有人说,她当一把手,应该管大事,却事无巨细大包大揽。办公室的女同胞更是愤愤不平,说她不止一次直截了当地批评办公用品开销多了,茶叶吃多了,电灯开多了,人走也不关灯,甚至连卫生纸用得太多也管上了,诸如此类的,不用说引起了大家的反感。这个我是相信的。因为记忆犹新的是她在宣传部当副部长时,有一天开会回办公室,看到开着空调又开着电扇,马上劈头盖脸说道开了:“你们还吃‘夹腥’啊,又是空调又是电扇的,不要电费的吗?!你们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快把空调关了!”大家窘得手足无措,有人不情不愿地关了空调,但颇有些口服心不服。因为“吃夹腥”是本县土话,奢侈浪费的意思。谭副部长如此不留情面,让所有人面红耳赤,非常尴尬。大家觉得她有些小题大作,完全不必如此。不过总还是理直气壮不起来。
现在她到了文化局,还是这样“管得宽”,疾恶如仇,下属都不习惯,当然也难以接受。人们都说,茶叶又不能当饭吃,我们也不至于假公济私、偷公家的茶叶吧?把我们防贼似的,太过分了!这自然犯了众怒,一些原来紧跟谭局长的“死党”也纷纷倒戈,站到了她的对立面。谭局长不知不觉被孤立了,全局像一个火药桶,有一触即发之势。
宣传部的老同事听说谭局长的“遭遇”后,纷纷要她跟组织部要求回宣传部,然后正常退休。谭局长置若罔闻,不容商量地表示:“不!我不回来。好马不吃回头草嘛。何况宣传部也不是个理想的退休之地,说三道四的人也一样有。我就是要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让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心里添堵,开心不起来!”几个女同事听了,心里五味杂陈,不觉都转过脸去,伸了伸舌头。
文化局的混乱状况被反映到了宣传部、组织部,如果任其发展,可能不好收拾。上级觉得左右为难,从工作上考虑,应该说她是一个负责任的好干部,有热情有能力,不用说是合适人选。但她管得太宽,一不小心把自己搞成了孤家寡人,只好孤军作战,加上喜欢唠唠叨叨,导致下属“民怨沸腾”,实在不利于维持一个单位安定团结的局面。而这可是要一票否决的大问题。就算你能力再强,上级领导也要从大局出发作决策,只能忍痛割爱。不难想象,最后的结局是谭局长心有不甘地离开了文化局长的岗位,提前内退了。
那天,局里一些人奔走相告,欣喜若狂,好像再次翻身得解放一样。有人甚至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大字横幅以示庆祝。我认为,谭局长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耿直热情,认真负责,是个可以放心的副职、助手,但可能不是一个好的一把手。她是“戴碓臼唱戏——费力不讨好”罢了。她要是把主要精力放在“用人”上,把权力与责任一起下放给其他班子成员,使他们有权有责,各负其责,自己统一指挥大家分工合作,效果可能好多了。只可惜她没有这样做,结果事与愿违。比如那次省市文艺调演,参演的《苏区好风光》并没有如她所愿,独占鳌头,勉勉强强参加了省里的汇演,只是得了个参演优秀奖,铩羽而归,让她许久抬不起头来。
“快刀终有缺”。谭副部长是通过自己努力,在职学习,拿到了市广播电视大学的文凭。但功底毕竟有限,所以会偶尔出现瑕疵,这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有一次,在县总工会礼堂举办领导干部培训班,请来市委讲师团的周主任讲课,谭副部长主持。她一不小心把交通“肇事”念成了“启事”,把“造诣”念成了“造纸”,就招致了好多听众的议论纷纷、冷嘲热讽。而且推而广之,一些热心人还专门找我询问:“李部长,你们宣传部怎么说‘造诣’是‘造纸’啊?”我有些窘迫,但很快反应过来:“我们宣传部当然要造纸啊,写那么多文件、新闻通讯、调查报告、典型材料没纸不行吧?!”这样一来,顷刻反败为胜,却总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底气不足。
谭局长卸任后,即难觅踪迹。说是去海南帮着带孙子了。偶尔也回来,总是行迹匆匆。后来听说她中风了,又治好了。她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好像不再准备回来。至于具体原因说不清楚,有的说她可能是中风后,说话含含糊糊,口眼歪斜,有碍观瞻。她作为一个女人,肯定是很在意的。但细究起来又没有什么依据,都是主观臆测、捕风捉影。
我不知道谭局长(谭副部长)到底现况如何,只希望她能够放下过往,看淡人生,身心安好,颐养天年。
没必要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对于年过古稀的她来说,应该一切早已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