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亲戚叫郝德。他重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城的军工厂工作，他是亲戚口中鲤鱼跳龙门的典型代表人物。也是长辈激励我们上进的榜样。后来郝德工作的军工厂进行清算破产，他与一群被裁人员到处鸣冤叫屈。再后来就老老实实在八一立交桥那里与妻子一块摆地摊。郝德下岗的事，不是没有人知道，但我们口中的亲戚郝德，永远是赫赫有名的军工厂正式员工，是堂堂的国家干部！至于他最后成为无业游民，又最后成了最快乐的孩童人物，所有的亲戚几乎挂口不提。能在同一件事上如此高度一致地保持缄默，足以说明我家亲戚郝德的身份决定着整个亲戚圈的荣耀。能够增添面子的，提起来能振奋精神的，可以炫耀的每每被提及。相反，能够削弱荣光的事，如对外若提及不是很傻很蠢吗？
　　 从老一辈论，我家和郝德家就有一层老亲戚关系。我管郝德的母亲叫表姑。按照奶奶的话讲，这本是葱地里爬方瓜秧子，有一点呼隆味粘上一丝牵扯。我爷爷却说，别看是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老少已经几茬人了，两家一直就很亲，没停住走动。母亲就插话说，要不是我横插一杠子，您两家的亲戚关系就捋直了。爷爷闷不做声，奶奶就瞅着母亲笑得满脸慈祥。
　　 表姑是个手艺很巧的人。我们小时候，表姑没少给我们做那种千层底的布鞋。我小时候还穿过她亲手缝制的老虎头鞋子呢！我的兜兜她也给我缝过好几回。
　　 我母亲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家族的私密事。她零零散散给我们讲过一些家史。我老奶奶的娘家姓郝，我老爷爷去世后我老奶奶领着我的爷爷回到了娘家居住。这在那个女儿出门子如同泼出去的水的年代，是了不起举动。我老奶奶在娘家居住，我爷爷与郝家平辈同样分得一份家产。表姑的母亲是我爷爷的姑家表嫂，爷爷的表哥得痨病早死了
　　 表姑的母亲曾经与我奶奶指腹为婚，约定双方生下男害女孩就让两个小孩成亲，来个亲上加亲。虽然是口头约定没有正式契约也应该是铁板钉钉的事。但是我父亲去大连当海军后，思想觉悟提高了，对亲戚之间的联姻产生了抵触情绪，因此接受了战友的提媒，最后娶了我的母亲。因为这个事，郝德的姥姥与我奶奶还在巷子口对骂过，互相给对方下了几箩筐诅咒。但是我表姑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一如既往地对我父亲很好。对我母亲对我们都很好。我母亲说我表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原先不知道我父亲与我表姑还有这样一层关系，我母亲认为他们十分般配。
　　 表姑嫁入郝家，按照各亲各论的原则，表姑没改口，还是喊我奶奶表妗子，并没有像表姑父那样喊我奶奶表婶子。因为我表姑的十分贤淑，郝家拿着我表姑高抬轻搁，简直当宝对待。只是我表姑父有点丑陋，还有点罗锅腿，个子又极矮。但是郝家是书香门第，出过好几茬私塾先生。到了郝德这一辈，个个上学个个出彩。尤其是郝德，上学后，成绩好的名震四方，可惜在三十里堡中学上了三年高中，还是回家务农了。
　　 修理地球的，这是对下庄户的一种调侃称谓。郝德识文解字，可是混到庄户堆里，念书的长处根本发挥不出来。加上因为个子矮相貌又十分丑陋，家底子又薄，说门亲事实在是非常困难。我表姑就看上了我二奶奶家的小姑姑，高说低说要拉郎配。我奶奶说辈分有点乱呐！哪有姑跟侄子的道理？表姑说，表妗子，那个表妹妹是我二表妗子带过来的，与咱家不是血亲戚。就是沾点血脉，几茬人下来，还有几滴血一个味道？再说各亲各论，谁也碍不着谁呀！奶奶就不便再掺言，反正二奶奶与小姑姑也同意，就找了一个拉媒人，仓仓促促扯了包袱定了亲，约定秋天收了玉米过了八月十五就成亲。
　　 郝德对我小姑姑十分冷淡。我小姑姑比郝德整整大了八岁。我小姑姑除了皮肤黑点，还有两颗龅牙有点难看，论身个论活计配郝德绰绰有余。郝德却整日里闷闷不乐。定了亲的人，要去婆家过六月，婆家顺便给扯块布做夏衣。我小姑姑就去了郝德家，郝德就手攥着十一元钱，领着我小姑姑步行去三十里集给我小姑姑扯新褂子布。两人走得大汗淋淋，走到大薛庄村头的时候，见有一棵大椿树枝繁叶茂的，还有些斑衣蜡蝉在树上爬上爬下的。郝德问小姑姑要不要歇歇？小姑姑偏说走到集市还早，想继续赶路。郝德就有点焦躁。这时候迎面跑过来了一条大黑狗，那条狗伸着舌头，跑得气喘吁吁的。郝德随手拿起一块土坷垃，没事找事地打狗头玩。郝德手中的土坷垃朝着狗头打去，准确命中。土坷垃在狗头上散为粉齑。大概迷到了狗眼，狗哪里肯咽下窝囊气，狗的脾气上来了，呲牙扑上去，边眨巴狗眼，把眼里的障碍挤掉大半，边逮住郝德的小腿肚子狠狠咬住。郝德疼得倒地打滚，狗还是不解恨，撒口后围着打滚的郝德伺机寻找下口的地方，拾粪的老人见状，抡起粪叉子使劲抽打狗屁股。狗不再叫着不敢恋战，而是逃之夭夭了。
　　 郝德被狗咬了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越传越离谱，最后传成了郝德被疯狗咬了，在家已经奄奄一息。上年，小薛庄有个叫狗咬的青年，没出七天那人就口吐白沫，怪叫着死掉了。郝德也到了命悬一线那个时候。尽管家里已经磨了生豆浆给灌下去解毒了，大家还是提心吊胆地等着郝德一命呜呼。郝德却没有出现怪叫的现象，半个来月仍旧吃吃喝喝，伤口也逐渐开始结疤，不再往外渗血水。可是小姑姑有些犹豫不定了。因为有人说，被疯狗咬到了，疯狗的毒液在人的身体潜伏十年二十年，到时候仍脱不了一死。小姑姑就想悔亲。那时候郝德的姥姥还活着，九十多了，她是一个裹着小脚的人，蹒跚着走到胡同口，堵着二奶奶的门口高声骂，骂袁家不长良心，坑了她的女儿又坑她女儿的儿子，连着坑害两辈子人！声言要死在二奶奶家门口。二爷爷是个胆小的人，踩着磨顶翻墙头出去，央求着媒人出面劝和劝和。
　　 媒人先是过来安抚老太太，说可不敢这么生气，生怕热出个好歹。至于小孩的婚事，应该慢慢从长商议。二奶奶终于狠下心来心决定大义一回，不再提散媒的事，但是提了一个新要求：郝德家要出一台缝纫机。那个时候出的起缝纫机的人家，方圆几十里凤毛麟角。
　　 郝德的嫂子不干了。给郝德说媳妇要买缝纫机，她的缝纫机也得补上。郝德家徒四壁，一台缝纫机都要人命，两台缝纫机想都别想。郝德直接告诉媒人，退亲。钱物原路返回。郝德的决定，小姑姑家正中下怀，痛痛快快地退了亲。郝德拿着退亲的钱，又去了三十里高中上学了。第二年，郝德考上了省里的好大学。这是轰动一时的新闻。小姑姑家连忙派人去说和，许诺给郝德家翻盖老屋，还出钱供郝德上大学。郝德不为所动，一口拒绝。小姑姑后悔的肠子都青了，眼睛哭得通红通红。
　　 郝德在省城上学的第二年暑假回村来，他已经戴上了镶金边的眼镜。郝德不仅是十里八村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满腹学问。看看他戴着闪着金边的眼镜就知道。保媒说亲的络绎不绝，各种优惠条件水涨船高。郝德统统摇头。
　　 那时我母亲对我们说，学习好就是争气！你看你郝德表哥，说媳子可着他挑呢！还不用家里费钱，人家女方个个愿意倒贴！吃上国库粮，脸茬再不济，也有识字班抢着嫁。
　　 郝德没有在家乡说媳妇。家乡那些识字班郝德大概已经看不上了。大三那年暑假，他领回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的也戴着眼镜，不过是黑边的。那个女同学穿着一步裙，聘聘袅袅，似画中人一般。那仙女级别的女同学在郝德家里住了一晚，腿上胳膊上都叫跳蚤咬的到处是红疙瘩，奇痒无比。那个女同学吃馍馍需要扒皮，表姑给拨弄的饺子，她一个也不吃。回去就他们就分手了。后来郝德分到了省城某军工厂，村里都说他在军工厂造原子弹与卫星。大家说广播里说得科学家就是郝德。总之，我家的亲戚郝德的上嘴率空前高涨。
　　 郝德领着他的正式媳妇回来的时候，村里再一次轰动起来。他媳妇的漂亮程度，打着灯笼哪个村里也找不出来。尤其新媳妇满头的青丝都烫着花卷，还有一股直往鼻子里钻的清香味道。郝德穿着一身白西服，打着带蓝格格的领带，站在青青的麦地里，手指指点着远方，远处便是青山含黛。这是郝德定格在碧野间最好的形象，都说那个形象很想某一个电影中的一个画面。郝德在亲戚的嘴里，仿佛一下子抹去了丑陋，浑身的光环都让人围绕着“羡慕”展开联想。小姑姑那时已经年过三十，仍旧待字闺中。小姑姑闹过自杀，还喝过一次卤水被就活，灌肠的医生都说，小姑姑不喝药心里绝对过意不去，省里军工厂的职工，跟着他过的日子是做梦都梦不到的。都是小姑姑有眼无珠！要不站在麦地里看远山的就是小姑姑。郝德夫妇走后不久，小姑姑就嫁到十里铺村，给一个死了老婆并且的带着两个儿子的木匠当了填房。然后生了一个女儿。
　　 郝德的哥哥郝义一辈子窝窝囊囊，被妻子金玉满一骂一个趔趄。可是自从弟弟郝德在省城安家落户，他一下子腰杆子挺直了，觉得省城就是自家的。金满玉也不敢对着他大呼小叫的啦。那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直叫人内心生爽。因此膨胀的心按捺不住地有了几分炫耀与狂妄。推土的时候，不再撩起人家地上的水管子，而是直接用车轱辘压上去，人家与他争竞，他也敢与人犟嘴。郝德的嫂子金满玉更是扎煞得厉害，直接叫嚣，说自己的小叔子和省长住对门，谁要是胆敢欺负她家的人，小叔子立马给公安局打电话来逮人。直到故意找茬，踩了人家两垄玉米，被人打得落花流水，郝义平不下了，给郝德打电话，说是祖宗都被人骂了。郝德回家来，一头钻进那家人家，替哥哥嫂嫂打人出气。打了人就惹下了事。
　　 郝德一下子惹了马蜂窝。人家的亲戚，是县里赫赫有名的律师，寻了两个理由：私闯民宅、故意打人，要是调解就要公开道歉，赔偿2000元钱。要不就打官司。郝德连忙找人，幸亏他们有人郝德这边更有人。两下里使钱使劲，到最后双方两败俱伤。明显看出来，司法所处理问题的时候，有意无意向省城有人的这家倾斜。向势让郝德占了便宜。
　　 首先想到利用亲戚关系改变现状的，是我大娘家的哥哥袁冲。他初中毕业，不肯安分地在家种地收庄稼，今天跑到养鳖的沙河村鳖塘去洽谈鳖价，说是卖给药厂赚个差价。明天跑到栗园村果园调拨一车山楂去潍坊罐头厂送货。不料雇的卡车开进沟里，一车山楂全部泡进水里，还被路人与插秧的人哄抢一空。一次次投资一次次赔的精光。他到处借钱，窟窿越来越大。愁的他天天喝酒，喝着喝着就脑洞大开了。他想起了在省城的亲戚郝德。郝德那是自己的表哥。想着郝德表哥既能造出原子弹又能早出卫星，肯定有着通天的本领。如果郝德可以给他搞出一火车山西煤块，他也就能咸鱼翻鲜。
　　 他给郝德的哥哥嫂嫂送了两条丰收烟，还有一兜子苹果，终于拿到了郝德的地址。郝德住在鲁艺剧院附近京剧团家属院，在山东教育学院院内。
　　 他让大娘把自家种的小米，用簸箕一遍一遍把小小的砂砾都搜寻出来。城里人活得细详，有沙粒硌牙可不中。又让大娘用纯小麦烙了一大包煎饼，让大娘用花生碎拌上白糖，烙了一些土月饼，又摘上一筐还没熟透的瓢把子梨，凑够了四色礼。袁冲踌躇满志地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七块五的火车票，与那一绿皮车厢的煤块相比，简直就是整头肥猪与虱子眼的关系。
　　 风尘仆仆的袁冲哥却吃了个闭门羹。他找到了鲁艺剧院，也找到了山东省教育学院，也找到了京剧院家属院的地址。但是上到三楼他敲了半天门，门却一直没开。
　　 他见人就问：“我家亲戚叫郝德，他住在这里对吗？”人家不是狐疑地看着他躲开，就是摇摇头不做声。城里人与乡下人到底不一样，要是村里来个人一说找谁，立马领着就去了。可是这城里的人，都瞪着警惕的眼睛，以堤防敌特的眼神做出防御的姿态。袁冲从下午日头偏西等到夜幕降临，还是没有找到郝德。最后就到门口再与看门大爷攀谈。看大门的大爷让他喝了一碗水，他给了大爷三个碰的有些蜕皮的梨。大爷告诉他，军工厂的位置好几个，不知道他要找哪一个？看门大爷说有个9363，有个7313，好像还有个北方车辆制造，也是个军工厂。离这个地方远去了。袁冲一下子感到手足无措。需要到这么多地方寻找，那不是大海捞针啊？
　　 公交车早就停运了。袁冲哥在依着一棵泡桐，硬生生坐等了一夜。第二天他需要拿出力气找去军工厂。看门的大爷忽然说，302住户来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出现在大门口。袁冲上前拦住那人，向他打听郝德的消息。那人说，郝德是我的连襟，他在轻骑机械厂上班。
　　 袁冲好容易找到一个轻骑机械厂。郝德就在那里上班，可是郝德却出差了。好在郝德住的地方离厂子不是很远，两站公交车就到了。袁冲要了郝德家的地址，却不是郝义与大嫂给的那个。新地址在济南泺口服装城附近的一个城中村。
　　 曹冲终于找到了郝德的家住处。原来郝德住着一间工棚似的小房子，一张双人床占据了整个屋子的三分之二，正对着门口安放着，靠里边窗台有一张桌子，人需要侧着身子过去。
　　 郝德的爱人开始在大观园那边店里卖布匹。正好歇班在家。看得出她已经怀孕已久，开始显怀。她很和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我去郝德家时没见你吧？袁冲哥就说，你们结婚送尿盆的那个就是我呀。郝德的媳妇上下打量着郝德的亲戚，还是捋不清辈分与称呼。袁冲就说我是你兄弟。郝德的妻子听了，脸色阴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