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花香】狼青(小说)
四月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沾在电摩挡风板上像撒了把碎钻。虎子的牛仔外套早被潮气浸透,贴在后背凉津津的。转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狼青的吠声突然刺破雨幕,带着股子亲昵的颤音。他下意识捏紧刹车,轮胎在泥路上划出两道浅痕,抬眼就看见那抹青灰色影子从矮墙头跃下来,尾巴甩得像支正在充电的鸡毛掸子。
“去去,别扑脏了衣服。”虎子笑着往后退半步,狼青却越发兴奋,前爪搭在他膝盖上,湿热的鼻息蹭过褪色的裤管。这是他亲手从狗蛋家挑的崽子,如今已长成威风的大狗,唯有在他面前还留着幼犬时的撒娇劲儿。雨珠顺着狼青耳尖往下滴,在胸前的白月牙儿上滚成串,倒让他想起杜超倩鬓角沾着晨露的模样——那年“七月七”,她蹲在教室后窗折纸船,阳光穿过她发梢,把纸船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像只振翅的蝴蝶。
老宅基地的黄昏
山子的拖拉机突突突响进院子时,虎子正蹲在新垒的院墙边和泥。十六岁的少年脊背晒成古铜色,汗衫贴在背上,露出腰线处一道浅红的晒痕。“虎子,帮哥搭把手!”山子跳下车,裤脚沾着半截稻草,怀里抱着个铁皮饼干盒,“村委会把宅基地批下来了,俺爹说赶在秋前把地基砸实。”
两块宅基地并排躺在村东头,中间只隔一堵一人高的土墙。虎子爹和山子爹蹲在墙根抽旱烟,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超倩她娘又来催了。”山子爹吧嗒着烟袋,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后屯那老光棍盯她半年了,说开春就下聘。”虎子捏着瓦刀的手突然紧了紧,瓦刀尖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见过杜超倩的后爹,蒜头鼻上架副裂了腿的老花镜,每次来学校接她,自行车后架都带着股子馊玉米饼的味儿。
那年深秋,杜超倩把虎子堵在教室后门。梧桐叶在脚边堆成金毯子,她攥着半块芝麻糖,指尖冻得发红:“虎子,我不想去后屯。”糖纸在风里哗啦作响,他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细小的冰晶,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在结冰的井台边摔了一跤,膝盖渗出血珠,却咬着嘴唇不哭,只说:“没事,反正校服裤腿长”。
山子的婚礼在腊月廿三。虎子跟着迎亲队伍进村时,看见杜超倩穿着红棉袄站在院门口,鬓角别着朵塑料梅花。她娘正在给她别胸花,嘴里念叨着“嫁鸡随鸡”,指尖用力扯了扯红绸带,杜超倩踉跄着往前倾,正好撞进山子怀里。人群爆发出哄笑,虎子看见山子耳尖通红,手忙脚乱地去扶,而杜超倩垂着眼,拇指在山子胸前的喜字上反复摩挲,像在描某个永远写不对的笔画。
狗舍里的私语
狼青满月那天,虎子蹲在狗窝前数它的奶牙。小崽子叼着他的鞋带不放,绒毛里沾着草屑。山子蹲在旁边抽烟,烟灰落在牛仔裤上,烫出几个焦斑:“超倩说你大学念的是师范?”虎子嗯了声,指尖划过狼青湿润的鼻尖,“将来回县中教书吧。”山子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涩:“挺好,比哥在工地搬砖强。”
那年暑假,虎子回到村里的家,他几乎每晚绕到山子家后窗。窗缝里漏出昏黄的灯光,杜超倩的影子在窗帘上晃来晃去,有时是在补衣服,有时是在喂鸡。有次他看见她抱着本破字典,手指顺着拼音表慢慢滑过,窗台上摆着他送的玻璃弹珠,用红绳串成串,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大三寒假,虎子在县城买了支钢笔。深蓝的笔帽上刻着缠枝莲,是杜超倩最喜欢的花样。推开院门时,狼青突然扑过来,爪子在他棉鞋上留下泥印。厢房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他跑过去,看见杜超倩蹲在地上捡碎片,手背上划着血痕。“山子又寄钱了。”她举着碎成三瓣的瓷杯,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非洲的太阳把人晒成黑煤球,连牙都白得发光。”
虎子蹲下来帮她包扎,纱布触到伤口时,她突然抓住他手腕:“虎子,你说人要是能像狼青似的,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多好。”窗外飘起细雪,狼青在狗窝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在应和她的话。钢笔还在书包里躺着,金属笔帽硌得他肋骨生疼,最终他只说了句:“等我毕业,带你们去县城看雪。”
墙头上的月光
山子去非洲打工那年,村口的泡桐树正开得铺天盖地。
山子在去非洲打工的一个月前,他来到了县医院。那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告诉他没有生育能力。那夜,山子坐在院子里,吸着烟,那烟雾表述着他内心的思虑。他做出决定,去非洲打工。
虎子站在站台上,看山子把褪色的牛仔包甩上肩,裤脚还沾着去年秋收的草籽。“超倩就交给你了。”山子拍他肩膀时,掌纹里的老茧刮得他生疼,“她身子弱,别让她搬重东西。”列车轰鸣着驶过,把后半句话吞进铁轨,虎子看见山子在车窗里比划手势,最后定格成个模糊的“好”字。
起初杜超倩还去镇上的眼镜盒厂上班,后来婆媳吵架闹得厉害,山子娘指着她鼻子骂“狐狸精转世”,她便辞了工,每天蹲在门口择菜。虎子毕业后,进入县一中教书。他周末回家,常看见她坐在老槐树下,怀里抱着山子寄来的褪色衬衫,一针一线地补,线脚歪歪扭扭,倒像在绣某种秘密符号。
六月十五的月亮特别亮,虎子躺在房顶上数星星,听见墙那边传来窸窣响动。起身望去,看见杜超倩攀着梯子往上爬,白背心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发辫散了半边。“狼青发烧了。”她声音带着颤,“我不敢找兽医,怕婆婆说我败家。”虎子跳上墙头,月光正好落在她锁骨下方,那里有颗浅褐色的痣,像粒没晒干的红豆。
狗窝里,狼青蔫蔫地趴着,耳朵烫得能孵鸡蛋。虎子翻出退烧的药片,杜超倩蹲在旁边用温水擦它肚皮,指尖划过光滑的青灰色皮毛,突然说:“虎子,你知道山子走那天,我梦见什么了吗?梦见咱仨还在小学操场玩跳房子,你把我和山子的格子画在一起,说将来要盖连排的大房子。”狼青突然抬起头,舔了舔她手腕,她笑了,眼泪却掉进狗毛里,“后来梦醒了,才想起我早就嫁给山子了,连跳房子的粉笔灰都被雨水冲干净了。”
菜地里的拥抱
马艳虹第一次来村里,是个蝉鸣刺耳的午后。她穿着白衬衫蓝裙子,帆布鞋尖沾着新泥,站在老槐树下像株挺括的玉米。
虎子到县一中两个月的一天,在学校办公室,教导主任为胡子和马艳虹,搭建“鹊桥。”“虎子,这是咱校新来的美术老师。”教导主任拍着虎子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美院毕业生。”
杜超倩正在井台边洗衣服,木槌砸在搓衣板上咚咚响。看见马艳虹时,她手里的肥皂突然滑进水里,荡起一圈圈涟漪。“这是我嫂子。”虎子介绍时,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杜超倩擦着手笑,指甲缝里还沾着洗衣液的泡沫,“长得真俊,像画里走出来的。”马艳虹红了脸,从帆布包里掏出块印花手帕:“嫂子收着,我自己绣的。”
入秋后的傍晚,虎子在菜地薅草。暮色像块浸了酱油的抹布,慢慢把天地染成青灰色。杜超倩拎着半筐红薯藤进来时,露水打湿了裤脚,脚踝处沾着片枯黄的丝瓜叶。“马老师给你织毛衣呢。”她蹲下来帮忙,指尖划过虎子手背,“浅蓝色,跟你大学时穿的那件一样。”
虎子没吭声,铁锹猛地插进土块,惊起只蛰伏的蟋蟀。杜超倩突然抓住他手腕,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腹部:“虎子,这里面有个小生命。”晚风突然停了,丝瓜架上的枯叶不再沙沙作响,远处传来狼青的吠叫,像在呼应某种隐秘的呼唤。他想抽手,却被她攥得更紧,指甲几乎掐进他掌心:“山子走了整两年,可我上个月没有来月事。”
暮色中,杜超倩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琉璃。虎子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她在作文本里夹过片枫叶,叶脉上用钢笔写着“虎子收”,后来被班主任发现,当着全班的面念出来,枫叶在讲台上碎成齑粉,她却盯着他,眼睛里全是倔强的光。此刻她的体温透过薄衫传来,混着泥土和洗衣液的味道,让他想起某个潮湿的春夜,墙头上的月光曾把两人的影子叠成模糊的一团。
“超倩,别这样。”他喉咙发紧,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你该去医院检查。”杜超倩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检查过了,医生说有两个月了。虎子,你说这算不算是天意?山子在非洲晒成黑煤球,可咱们的孩子,却在他老家的菜地里生根发芽。”
铁锹“当啷”落地,惊飞了蹲在篱笆上的麻雀。虎子转身想走,杜超倩却从背后抱住他,脸贴在他汗湿的衬衫上:“我知道你怨我,怨我嫁给山子,怨我没等你毕业。可你知道吗?你爹找过我娘,说大学生不能跟二婚头搅和,说后屯的老光棍愿意出双倍彩礼——”她的声音突然尖起来,像被风吹裂的苇叶,“我娘跪在地上给我磕头,说她死了要去见我爹,不能让我断了杜家的香火。”
虎子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杜超倩出嫁那天,后屯老光棍递来的红包,红纸上印着烫金的“百年好合”。他记得山子喝喜酒时把自己灌得烂醉,趴在他肩上哭,说:“对不起兄弟,哥抢了你的心上人”。此刻杜超倩的眼泪渗进他衬衫,像在灼烧某种早已结痂的伤口,他突然转身,捧起她的脸,看见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正映着西天最后一缕残阳,像串即将坠落的红玛瑙。
暴雨夜的真相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狼青带回了一只洋气的狮子狗,它们俩相互依偎在一起,在过道里躲避着风雨。大个的狼青呵护着狮子狗,不时传出一阵阵温润的私语声。
马艳虹发现异常,是在虎子的备课本里。夹在《雷雨》教案中间的,是张泛黄的糖纸,深蓝底色上印着碎碎的梅花,正是杜超倩婚礼那天掉在他脚边的那张。“虎子,”她举着糖纸,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跟嫂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暴雨在窗外咆哮,虎子盯着马艳虹的眼镜片,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镜片上蒙着层雾气,像层永远戳不破的窗户纸。他想起上个月在杜超倩屋里,看见她对着婴儿服抹眼泪,领口处绣着小小的狼青图案,针脚歪歪扭扭,却异常工整。“没什么。”他扭过脸,抓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直线,“就是小时候的玩伴,别多想。”
那又是一个暴雨倾泻的晚上,刘三找寻他的狮子狗来到了山子家,看到了狼青和狮子狗呢喃在一起。刘三透过门缝,看到了雨淋后的超倩脱衣服……
但秘密终究像发了芽的种子,在潮湿的雨季里疯长。那天虎子刚进校门,就看见山子娘站在传达室,手里攥着团带血的布。“你嫂子偷人!”她嗓门像破了的喇叭,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刘三的婆娘在玉米地撞见的,说他俩光着身子在草垛里打滚!”
暴雨在黄昏时分倾盆而下,虎子骑着电摩往村里赶,雨珠砸在挡风板上噼里啪啦响。路过老槐树时,看见杜超倩站在墙根,怀里抱着个襁褓,狼青蹲在脚边,脊背绷得像张弓。“虎子,”她看见他,眼睛亮起来,“孩子生了,是个男孩。”襁褓里的婴儿发出细弱的啼哭,小脸皱巴巴的,像团没揉好的面团。
山子的拖拉机停在院门口,车斗里堆着从非洲带回来的纪念品:褪色的木雕大象,印着棕榈树的粗麻布。虎子推开门,看见山子坐在炕上,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三年前虎子寄的毕业照,他站在教学楼前,身后是盛开的紫藤花。“兄弟,”山子抬头,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苦涩,“超倩都告诉我了,孩子...挺好的,跟你小时候长得真像。”
窗外的暴雨突然变本加厉,房檐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杜超倩抱着孩子进来,襁褓边缘露出截蓝色布料,正是虎子去年落在她屋里的衬衫袖子。狼青跟着跳上炕,把脑袋搁在山子腿上,山子机械地摸着它耳朵,突然说:“刘三那小子,昨天把拖拉机借我了。他说,等孩子满月,要当干爹。”
虎子喉咙像塞了团棉花,说不出话。杜超倩把孩子放在炕上,指尖划过婴儿后脑勺,那里有道浅沟,跟虎子的一模一样。“山子说,”她声音轻得像雨丝,“反正他这辈子不能有孩子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狼青突然发出低低的呜咽,舔了舔婴儿的小手,婴儿皱着眉哼唧两声,攥紧了小拳头。
褪色的红棉袄
孩子满月那天,杜超倩翻出压在箱底的红棉袄。布料早已褪成粉红,盘扣上的金线也断了几根,穿在她身上,像朵开败的月季花。马艳虹抱着女儿来送礼,看见她时愣了愣,随即从包里掏出条红围巾:“嫂子,这是我给孩子缝的,上面绣着狼青,跟家里的大狗一个样。”
刘三开着斯泰尔来送干爹礼,车斗里装满了奶粉和尿布。他跳下车时,皮夹克蹭过杜超倩肩膀,她下意识往后躲,撞在虎子身上。“弟妹别害羞,”刘三咧嘴笑,金牙在阳光下闪了闪,“干爹以后罩着孩子,谁要敢说闲话,老子开卡车轧了他!”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狼青趴在门槛上打盹,狮子狗蹲在它身边,尾巴有气无力地扫着地面。杜超倩坐在老槐树下给孩子喂奶,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她脸上,映出细碎的光斑。虎子蹲在旁边拔草,看见她领口开了线,露出里面浅蓝的内衣——正是他大学时送给她的那件,不知何时被她改成了贴身衣物。
“虎子,”杜超倩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说等孩子长大了,我要不要告诉他,他亲爹其实是个教书先生,每天在黑板上写啊画啊,把星星月亮都写成了字?”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山子正从田里回来,车斗里的玉米秆晃啊晃,像在跳支无声的舞。虎子没说话,只是把拔下的野草堆成小堆,狼青突然站起来,把脑袋搁在他膝头,温热的鼻息蹭过他手腕,像在安慰某个说不出口的秘密。
暮色渐浓时,马艳虹抱着女儿要回县城。孩子在襁褓里睡得正香,小脸上沾着片槐花瓣。“虎子,”马艳虹突然停下,镜片在车灯下反着光,“我昨天收拾衣柜,看见你藏的相册了,里面夹着杜超倩的高中照片,还有你们传过的纸条。”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只是...只是看你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车灯照亮回家的路,杜超倩的红棉袄在暮色里像团跳动的小火苗。山子蹲在门口喂狼青,铁锹靠在墙上,映出长长的影子。孩子在杜超倩怀里动了动,发出模糊的哼唧,她低头亲了亲孩子额头,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虎子,你看,狼青又在追狮子狗了。当年咱们总说它们不是一路人,可你看,它们不也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了吗?”
虎子望着墙上的月光,想起多年前那个暴雨夜,杜超倩趴在他怀里哭,说:“虎子哥,我把一辈子都活错了”。此刻山子咳嗽着站起来,把狼青的食盆往狗窝挪了挪,铁盆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远处传来火车的轰鸣,不知道是不是开往非洲的那趟,载着年轻的梦想和未说出口的誓言,消失在墨色深处。
尾声
狼青被偷走的那晚,下着今年的初雪。虎子接到山子电话时,正在给学生批改作文,题目是《我的宠物》。某个学生写道:“我家的狼青特别聪明,它知道谁是真心对它好的人,就算隔着十里地,也能闻着味道找回来。”
他连夜骑车回村,看见杜超倩蹲在狗窝前,手里攥着半根没啃完的骨头。雪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盐。“虎子,”她抬头,眼睛肿得像桃子,“狼青走的时候,把狮子狗的窝扒拉平了,就跟咱们小时候搭积木似的,把两块宅基地的墙都推了。”
村口的老槐树落满积雪,枝桠像极了多年前杜超倩折的纸船。虎子蹲下来,帮她拍掉肩上的雪,触到她锁骨下方那颗浅褐色的痣,像粒永远晒不干的红豆。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不知是他的女儿,还是那个有着相同后脑勺的男孩。雪越下越大,狼青的脚印渐渐被覆盖,只留下两道模糊的痕迹,通向当年两块并排的宅基地,通向某个潮湿的春夜,墙头上的月光曾把两个影子叠成永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