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对故乡的感情越发郁浓深厚，更加喜欢回老家，尽管父母双亲已经不在了。在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到处走走，挖掘一下记忆中的坑塘，房舍，土墙，牲畜，树木等，感觉友好亲切，就连街头那些无聊八卦，听起来都余韵悠长，耐人寻味。一个村庄就是一个生命共同体，村里谁去世了，大家是真心地忧伤叹惜，谁家孩子结婚了吃喜面了，大家又是真的开心高兴。无论是重大的红白事，还是家长里短的小事，大伙儿都是缔造者，参与者，见证者。甚至是不经意间说了句奇特怪异的话，全村人都会知道是谁在什么情况下创造了这句非比寻常的话，还有没有拓展空间？
　　 前些天回老家吃喜面，酒席露天摆了几十桌。好久不见的兄弟姐妹热情地寒暄着，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胡侃。认识的，不认识的，为了一个生命的诞生共赴盛宴，都是主家的亲朋好友，以后说起话来也算是沾亲带故。日头暖阳阳地照着，风，柔柔地吹，空气里洋溢着美满和谐的气氛，一派喜气洋洋。
　　 时近中午，有一女子扭着妙曼的腰肢走过来，让本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闲聊，一下子主题集中了起来。这个叫燕容的女人，是个有故事的人，是村民茶余饭后说得最多的人。一年四季都穿裙子，仿佛不穿裙子就无法证明她是个女人一样，天天化妆，妆容自然精美，头发梳得油光滑亮，盘在头顶，身材窈窕匀致，气质优雅，端庄文静，走到哪里都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咦，这是谁家的新媳妇啊？燕容，一点儿都不显老，你咋保养得恁好哩。”
　　 “姐，六十了，还不老？咱都是当奶奶的人了。是你会说话。”燕容跟几位打过招呼，找个空位坐下。
　　 “人家燕容会打扮，就是不一样。看起来跟刚下飞机一样。”
　　 “美女，主家就是等你的吧？俺们等这么久都不上菜，你一来就开始端了。”
　　 燕容笑了，“没上菜是还没到时候，今天你们都是特邀嘉宾，我是来凑热闹的。从春节到现在一放炮都是谁谁走了，好几个了。这是村里头一次吃喜面，添人啦，高兴，还是个女宝宝。我也来沾点儿喜气，本来就好吃嘴，不请自来。”
　　 “好吃还不发胖，燕容才来时就这样，这么多年都没变样儿。不胖也不瘦，穿啥衣服都好看。”
　　 “哈哈哈，活给自己，笑给自己，吃给自己，不亏。”
　　 开吃。大家纷纷拿起了筷子。
　　 燕容的丈夫姓周，人称周三，跟我们王家确实没啥亲戚关系，只是住得比较近。我叫她嫂子，她家和我家同在最后一排房，中间仅隔着一条南北路，一处宅院。
　　 燕容娘家姓高，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兄弟姐妹七个。娘家妈走得早，可以想象少了半壁江山的家庭，日子过得是何等的艰辛苦难。能让孩子们识个字不当睁眼瞎就很不错了，老高还想培养一个高文凭的孩子支撑门面，也好带动全家，再三考虑后把宝押在了二女儿身上，天不遂人愿，还算聪明的燕容复习了六年，还是没跨进大学的门槛。弟弟妹妹家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只好作罢，最后一次落榜的那年冬天，匆匆嫁人。
　　 读书没有改变命运，却成就了骨子里的修养。燕容性情温婉，从容淡定，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光鲜亮丽，尽管衣服用料并不高档昂贵，首饰也大多是廉价的工艺品。她像一朵花，有没有人欣赏都不要紧，兀自开放，兀自美丽。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衣服熨烫得平平整整，合身得体的裙子配高跟鞋，到哪里都像是去演出。事实上，她就是个去各乡镇会上卖小商品赚生活的。习惯了保守，桎梏于黑白灰的眼神，逐渐认可接受了她的发型、服饰，她只是爱穿裙子，既不低胸、露脐，又不是吊两根带儿，有什么不好呢？
　　 燕容身上那种美，别人欣赏不欣赏无关紧要，周三不欣赏就是灾难。周三不是不欣赏，而是欣赏不动，勉勉强强读了几年小学，扫盲时给他突击了个初小文凭，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他的父母更是直接地认为，这个媳妇啥也不是，就是欠揍。说理说不过，吵架吵不赢，又不甘自尊受挫，咋办？打。一言不合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最厉害那次把老婆打得几天都没出门。当天晚上，周三带着两岁的儿子出去玩，回来喊门时燕容正洗澡，没听见，开门晚了，劈头盖脸几巴掌，“喊你半天，屋里藏男人啦？”周三父母一直看不惯这个三媳妇，借机在一旁煽风点火，“那不早跳墙跑了，还等你看见？骚货，长得又不是多齐整，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又没考上学，装什么大尾巴狼？成天打扮得花里胡哨，招蜂引蝶，周家的脸早晚让你给丢尽了。”围观的四邻五舍，好言相劝，谁家的灶台不冒烟，不要无中生有，随即去房后查看，半人高的玉米地，哪儿有什么蛛丝马迹。
　　 挨了打的燕容只是悲伤地哭泣，并没有呼天抢地喊冤枉，也没有手指天空赌咒发誓，事后请了个泥瓦匠加高围墙，啪啪啪敲上一圈碎玻璃，所有的肉体凡胎休想越墙而走。然后，若无其事地梳洗打扮，去赶会卖东西，从她脸上看不到落魄和不堪，背后那些指指点点的嘲讽她也不介意。记忆中她教过两三年的小学，村小学取消后，她就开始摆摊卖东西了。她的东西时尚新颖，种类繁多，与时俱进，头花，项链，内裤，拖鞋，钥匙扣，这些东西积压了也不会过时，买了也不多，下次再买也行。因为她爱说爱笑，待人热情友善，周身散发着活泼开朗的色彩，人们有事没事都会到她的摊位转转，看看新款的小杂货，闲聊几句，看对眼了顺便挑上两三件，反正这些东西也花不了大钱，也相信她的价格公平合理。从最早骑着自行车，到后来骑电瓶两轮，带篷的电三轮，她跑得越来越远，卖的商品种类越来越多，后来还卖花草，家里摆满了成架子的多肉，芦荟，吊兰等皮实好养的花卉。用她的话说，会上人多还热闹,天天没心没肺地穷乐和，多好。或许她并没有看起来的那样快乐，她只是把说不得的苦楚，道不明的心酸咽进了肚里。周三外出打工，多年不见个人影，年迈体弱的公婆需要她和周大周二共同赡养，一个中风后遗症，一个老年痴呆，没有谁替她分忧解难。家家户户都是千方百计多生个孩子，而她只有一个儿子。印象中，周大爷周大娘最后那几年每天的功课都是候在这条南北路上，向村南眺望，他们在招燕容，盼燕容，等燕容。
　　 村里有个婶子外号“浪八圈”，腿快嘴快，经她传播的小道消息肯定比原有事件更加声情并茂，扣人心弦。某天她大儿子相亲，女方亲友团来家里看看，她找燕容借了一套做工精美的玻璃茶具，用完了立马去还。稍后路边那几个闲唠嗑的邻居就听到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哎，我知道燕容那个相好叫啥了，叫于连。我去还茶杯，一开门她说于连死了，还眼泪汪汪的。俺娘家村里大都姓于，我咋不知道哪个大老爷们谁单字叫个连呢？”
　　 我邻居当兵的哥正在回来探亲，他和燕容家仅一墙之隔，路过时碰巧听见了，也不叫婶了，不客气地斥责道，“八圈，你跑得再快些，再浪两圈，全村人都知道燕容的相好叫于连了。那是书中的一个人物，外国小说，翻译过来的。你不看书，又不知道，就不要在这儿捕风捉影，瞎掰掰。”
　　 有人认可了这个说法，随声附和，“是哩，燕容好看书，都是很厚的书，可多字。”
　　 八圈婶子岂肯轻易认错，“外国人咋叫个中国名字呢，不应该叫什么夫，什么斯基，再说一个外国人死了和她啥关系呢？”
　　 “你费心巴力种的麦子，眼看要收成了，刮风倒了，下冰雹砸了，发洪水淹了，难过不？人的感情是一样的。”
　　 “再这样听风就是雨，搬弄是非，小心媳妇来了把你的嘴撕烂。”
　　 “必须承认，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是我错了，都怨我没文化。别说了，大家都快别说了。叫媳妇知道了再悔婚，吓，闯祸了。”她灰溜溜地匆匆离开。
　　 如今，浪八圈当上太奶奶了，还有人跟她开玩笑，“八圈，光你娘家有姓于的，刘庄，庙张也有啊，你得去打听打听啊”。
　　 “圈嫂，我骑摩托车带着你吧？快点儿，不是去找于连的吗？”
　　 说得最多的一句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浪八圈都没有找到于连，别人就甭提了。”
　　 于连找不到，高燕容却被轻易而举找到了，某地派出所民警分分钟钟就拨通了她的电话，告诉她，周三因为感情纠纷和情敌互捅刀子被送到某医院，家属尽快来一趟。后来听说周三大难不死，但要进局子接受改造，脸上留下了难看的疤痕，既便出来也无颜见江东父老了。燕容多年的积蓄都砸了进去，只为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周三的父母到死也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儿子，也没等到他们的小孙子考上大学光耀门楣的那一刻，那是周家唯一的大学生。燕容的儿子圆了她的大学梦，毕业后定居郑州，很少回来。那个玻璃渣围墙之内，燕容一个人继续过着简单平静的日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赶会，摆摊。不交房租不交税，挣一个是一个。
　　 宴会结束，我看见身着旗袍的燕容脊背挺直，袅袅婷婷回了她的院子。像模特一样，真的不见老呢。
　　 活着就是在平凡普通的日子里和自己相处相守，爱不必朝朝暮暮，恨不必唇枪舌剑，在是非曲直中经风雨，品酸甜，各得其所。
　　 当我在城市繁华的街道奔波劳碌，感到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会想到那个叫燕容的嫂子，想到她的裙子。在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远离纷争喧嚣，在安静的农村小院，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种花养草，就着鸟语花香清风朗月，读别人各种版本的红与黑，享受自己的人生时光，吃给自己，笑给自己，活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