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二大爷和他的“28”大杠(散文)
二大爷有辆绿色28大杠上海产“永久”牌自行车,是邮政局为他配发的专用——邮差车。
十几年来,二大爷靠着这辆车,犹如他的名字“春风”一样,无孔不入地穿遍了古城的大街小巷。二大爷姓杜,是岳父的堂哥,和岳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比岳父早生一个时辰,他是子时,岳父是丑时。十六岁那年,正在上中学的他突然辍学,顶替了他大舅在邮电局的工作,成为邮电系统一名正式员工。他顶替大舅到邮电系统工作那年,正好是国家度过三年自然灾害,经济向好发展的1963年。他到局工作后,没有接替大舅较轻松的信件报刊分拣工作,而是主动请缨,到基层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就这样,他被安置在一个邮电系统人人都望而却步、四面皆为大山的窑里头人民公社邮电所,当了一名专职邮递员。
到邮电所报到那天,时节已过立冬。一大早,二大爷的亲生父亲就为他准备了大半袋子新磨的玉米面,这可以说是全家7口人近三分之一的口粮。当他背着半袋玉米面和铺盖卷,下了那辆蜗牛一样走走停停的公交车时,已是下午两点钟。
山区的冬天太阳落得都比较早,虽是午后两点钟,太阳已缓缓西沉至西南的山头上,寒气也悄悄从山谷间弥漫开来。二大爷敲开邮电所那扇绿色露风的单门时,见一个穿着褪色绿邮电服的老者,正围坐在一个铁炉子旁,撩起裤腿,像是在烤着自己的两个膝盖。碳火燎着炉口,红红的火焰把老者满是皱纹的脸映成黑红色。二大爷知道,这必是所长了,就忙掏出贴身衣兜里装着的介绍信,递与所长。
所长边看介绍信,边上下打量二大爷,见二大爷细腰乍臂,浓眉大眼,不觉喜上眉梢,忙放下露着膝盖的裤腿,起身给二大爷倒了满满一茶缸浓浓的红茶。稍倾,便到隔壁那个挂着半截门帘的套间里,端出四个小麦面和高粱面混合的花馒头,和一盘红尖椒炒土豆丝。所长说,知道你也没吃饭,给你留着呢,快趁热吃吧,这以后就是咱们爷俩的家了。
老所长还差两年就到办理退休的年龄了,自成立邮电所以来,他就在此驻守,所长和邮递员一担挑。常年的风里来雨里去,使他双膝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一到冬季就疼痛难忍,活动受限。他不止一次给局里打报告,想让局里给他调配个帮手,可每次报告打上去都如泥牛入海,再无下文。
二大爷的到来,无疑是给老所长以最大的慰藉。饭后,他把二大爷的行李卷放在里间,让二大爷放下手中的一切活儿,指着门口的自行车,让他一门心思先把骑车的把式练会,两天后等他的专用邮电服到了,就开始上岗。
利用半个下午,加半个黄昏,二大爷就顺利掌握了自行车的平衡,能够自如骑行和上下车了。那个时候,全公社也没有几辆自行车,所以,不必担心途中撞车的事。两天之后的一大早,骑着一辆偏三轮绿色邮电摩托的邮递员,把一套崭新的邮电服交给了所长,所长忙让正在掏炉渣的二大爷停止手中的活儿,试穿衣服。这一穿不要紧,把个二大爷精神得简直无以言表——高挑宽肩乍臂的身材,配上这套量身订做一般清新自然的翠绿色制服,头顶威严的大檐帽,帽顶那颗五星帽徽金光闪烁,使二大爷顿时神采奕奕,威风凛凛。
三天后,二大爷骑着他的第一辆二手邮差车,载着老所长跑遍了全公社6个大队,22个自然村。每到一处,人们都为老所长能收到这样精干的徒弟而高兴。在以后的岁月里,二大爷就撑起了全公社每天的报刊书信的送达和收集任务……
窑里头公社和全县其他公社的地理环境迥异,皆处在沟壑纵横的山区,没有一条像样的官道,更谈不上什么柏油马路,大队与大队之间也多是一米多宽的骡马车道。一遇雪雨天,泥泞湿滑,多半得车上肩,车骑人。有些自然小村,也多处山顶,一旦有邮包、电报、挂号信等都要亲自爬上去送达本人手中,虽手中有车,但多半靠推,靠肩扛,这也许就是人们都不愿来窑里头邮电所的直接原因。
二大爷对邮递工作的执着热爱,受到了上级领导和乡亲们的赞许,无论风霜雨雪,他每天几乎都能准时到达各大队各学校的报刊书信接收网点,让他们第一时间读到报纸,了解到国家的日新月异,让那些望眼欲穿渴盼鸿雁传书的乡亲们,得以心灵抚慰。
记得有次二大爷给我说,他为给张胗凹村的一个在家休假的排长送电报,还险些遭一头野狼的偷袭。那天,他收到电报时,是正月里的一个傍晚。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稀稀拉拉下个不停的雪仍没有要停的样子。雪虽下得不大,却极瓷实,均是些米粒大小的小雪球,伴随着4级左右的东北风,风裹着小雪球打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疼痛。——二大爷自接替老所长干起投递员以来,就暗自给自己立下个规矩:凡是电报的事从不懈怠,都要在第一时间送达。他深知如没急事谁也不会拍高价钱的电报玩,况且这又是部队拍给军人的电报,更是十万火急,决不能有丝毫的耽搁。
他冒雪推车出门时,老所长往他身上的挎包里塞了两个玉米面窝头、一把手电筒、一把剪刀,叮嘱他这样的天气一定要注意野兽的出没。老所长知道张胗凹村路途的艰险,这是全公社最偏远的一个小山村,全村只有12户人家,这12户的小山村就出了一个在首都某大学教书的教授和一个在天津当兵的排长。
二大爷迎着风雪把电报送到排长手里时,已经是晚八点。
他就着排长给他倒一碗白开水,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老所长塞给他的两个玉米面窝头。告别排长时,排长怎么也不忍心让二大爷一个人冒雪下山,非留二大爷在家住上一宿,见争执不过二大爷,就悄悄往二大爷的衣兜里塞了十斤全国通用粮票——想真诚感谢二大爷几年来,对他与家人之间的书信传递。在那个年代,十斤全国通用粮票不是谁都能拿得出手的,那是实实在在的硬通货,比当时最大面值的十元钞都珍贵……
二大爷挣脱了排长的纠缠,顺着羊肠小道一路而下。这时雪已基本覆盖了大地,在风的荡击和裹挟下大地出现黑一块,白一块起伏,像是为大地打的补丁。在一个山角的急弯处,因雪的丝滑,二大爷连人带车一起载倒在雪地里。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级,他刚爬起来欲俯身推车时,两只异样的手臂重重地搭在了他的两肩上。二大爷的头发瞬间立了起来,全身的汗毛孔也激灵得打起了寒战。难道真的遇见鬼了吗?这是二大爷的第一反应。他早就听说这个下山的急弯处,早些年埋过一个因感情纠葛而喝农药自杀的年轻后生。
他思忖着对策,忙把下巴微微下压,就着雪的荧光,分明看见左右两只似是毛茸茸狗爪一样的东西。二大爷倏地反应过来,老所长在他临出门时的叮嘱,他儿时也总听老人说,狼夜晚攻击人时,都会采取从背后扑袭前爪搭肩的战术。这时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头看,在你回头的一刹那,它会迅疾咬着你的脖颈咽喉,使你瞬间无法呼吸,失去抵抗。
于是,他拿定主意,悄悄从身前的挎包里掏出老所长给他放进的剪刀,用尽全力,猛地向后扎去,只听“嗷”地一声,一阵踏雪之声远去。二大爷这才拿出手电顺声照去,见一头大灰狼正蹲在40米开外的地方,在低头舔舐着伤口,两眼反射的绿光令二大爷毛骨悚然……
二大爷的勤快和对工作的一丝不苟使老所长很是欣赏。在老所长办理退休的两个月前,他让自己的小女儿刘颖和二大爷订了婚。小女儿高中毕业差几分没考上大学,就索性接替了老所长的班,和二大爷成为一个系统的同事,只是她入职后,被局派往上级部门进行电报收发业务培训,结业后,成为局一个专职电报收发员。
二大爷和刘颖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长大后都考上了大学,而且皆留在了省城工作;而二大爷依旧在窑里头邮电所工作,只是这时的邮电所,已由过去的窑里头人民公社邮电所,改为窑里头乡邮电所,人员也由二大爷光杆一人,增加到两人,二大爷升为所长。
1998年,随着国家对邮电系统的改革,古城邮电局也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由过去的邮政电信一家独大,分开为邮政局和电信局。上级领导考虑到二大爷几十年来,一直扎根最艰苦的基层,从没向组织伸过手、提过任何要求,每年的劳模奖状,也都因工作繁忙而由别人代为上台领取,以至于本系统的好多同志只闻其名,却从没见过其面,决定把二大爷从窑里头乡邮电所抽调回局,任邮政局副局长。
回局工作后,二大爷没有到任副局长,他谢绝了领导的抬爱与照顾。他说自己已是半百之身,一辈子干惯了邮递工作,能回局里与家人团聚,已是对自己最大的褒奖了,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仍要做个为民服务的邮递员,把副局长的职位,留给年轻的同志们吧。两天之后,二大爷又重新披挂上阵。局长被二大爷这种视仕途为粪土、安贫乐道的淡薄胸怀所感动,特为二大爷批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28大杠,为他的专属邮差车。在以后的日子里,二大爷骑着他的专属28大杠,穿行于古城的大街小巷。
当每日第一缕阳光探进古楼的飞檐翘角时,人们总能听到那“叮叮当当”邮政28大杠特有铃铛声,它犹如鼓楼飞檐下悬挂的风铃,悦耳、安详、穿透、深邃。他在提醒和抚慰着订阅报刊和急盼音信的人们,所期所盼,已到眼前。当夕阳的晚霞染红半边天的时候,人们也总能见证着那身翠绿色的身影,踏着28大杠,犹如轻拂的晚风一样,在小心翼翼地打开街边的邮筒,取出一天中最后的收获,以安抚那颗邮筒里的牵挂,今晚就发出送达,决不停滞。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随着科技的突飞猛进,移动电话迅速兴起,人们来往的书信逐渐被方便的移动手机所代替。二大爷的投递工作也渐渐轻松下来,只是轻松后的二大爷反倒心里空落落的,总有一种即将被时代所淘汰的焦虑感。每天一上班,都渴望着信件能把28大杠后架上搭挂的邮包装满,这种焦虑往往等到每年的七八月份,才会有所好转。因为,这时正是全城莘莘学子,高考金榜题名时的季节。每当这时,二大爷显得比金榜题名的学子都要高兴。
他会净面理装,显得极其认真和仪式感。他不再像送报刊那样随便插在28大杠后架上的邮包里,而是准备了个专放录取通知书的红色邮包挎在胸前。他如沐浴春风,步履潇洒,用28大杠特殊的铃声开道,以他那洪钟般略带沙哑的男高音:“某某某,喜报……噢”。“报”字无限拉长,直到气绝,突然闭口,“报”音就变成了“噢”音。每个学子都会被他稚气可掬的表情包所感染,纷纷掏出手机与二大爷同框,合影留念,定格这一刻,留下历史见证。
2007年的中秋刚过,二大爷就进入了月底退休倒计时。月底这天,正好是二大爷的夜班,晚饭后,二大爷坐在局后院一棵巨型的梧桐树下,思绪万千。天一亮,他就要卸下这身翠绿色制服,告别他挚爱一生风雨无阻的投递事业,不觉有些潸然……
他抚摸着身旁的28大杠,指节在车架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回声。这车是有灵性的,十几年来,风里雨里,如一匹通性的战马,驼着他跑遍了古城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处弄巷,却从未将他撂在半路。虽然历经岁月风雨的侵蚀,已使它全身锈迹斑斑,车闸松了,链条和挡泥板也有些晃动,轮胎也被磨光磨破更换数次,好在他每天收工时都会进行细心擦拭保养,使车架依然硬朗,像他一样,铮铮铁骨。
按照惯例,每个邮政系统退休的员工,都要举行个简单告别欢送仪式,员工提出的任何要求,领导都会尽量给予满足。二大爷没提任何要求,只是想把跟随他十几年的28大杠带在身边。他说,他提前做了些功课,询问过倒腾二手车的张老汉,如今市面上已不流行这种骨灰级且笨重的28大杠了,只能以废铁论价收购,约价40元,他愿出50元。全体参加欢送的干部职工,皆愕然。
当二大爷到财务交了钱,办理完一切手续后,刚才还阴云密布的天空,云层顿时开始松动,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罅隙照在二大爷和他的28大杠上。二大爷左脚一上脚踏板,一个滑行,28大杠通性地服膺在他的胯下,向着阳光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