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居庸关二碑(散文)
初春时节,去距北京中心城区50公里的居庸关,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燕太”(燕山和太行山)山脉还未着色。其实,居庸关的地理雄胜才是它的价值,绿翠也只是一个修饰,无关紧要的。
也好,让我的目光产生了旁逸,踏着关口的砖门,站在垛口,仰目向上,却发现两块横在视线里的石碑,一块写着“居庸叠翠”,一块写着“不到长城非好汉”。
一
目视石碑,我立刻有了打开索引的感觉。还真的是,若只是以肉眼看,这处“天下第一雄关”,又怎么能看得透呢?单纯以地理之雄来诠释,显然有点肤浅。
“居庸叠翠”,真的是妙语,不连珠,却粒粒华彩。虽来的时节不合适,我可以想象一下,修饰出这个“叠翠”的美景。
山涧深陷,深陷在军都山夹住的一涧中,碧绿的水色,将夹岸的军都山,收了一截黛眉入镜,似乎在等待着山慢慢“叠翠”,这番有意渐染的风景关照,就像提前给我留下了独白——你来时正慢慢“叠翠”,这番有意渐染的风景关照,像提前给我留就下了独白——你来得也正是时候。一旦叠翠入水,什么也看不清了。
这潭水名“湿余水”,一直就像一个谜语,我知它源自古老的奇书《水经注》,始终不解名字的含义。这水是经过军都山的层层过滤渗透,到此而有“余”?我可能犯了望文生义的老毛病了。微水不在于翻波涌浪,一个“湿”字,就将山之德表达出来,不简单。果然,问巡逻的保安,是这样的理解。北方环境干燥,一潭水,却酝酿了温湿的环境气候。或许,当叠翠之色形成,便生湿气烟雨,为这“叠翠”弥漫上一层迷离而朦胧的雾纱……于是这水又成了“余”?还真别说,名字里藏着美妙的诗意啊。不管描摹成“叠翠”还是形容为“如烟”,都离不开水的润泽。这水在风景中亦真亦幻。燕山雪花大如席,可能不称奇,而燕山“余水”汇成碧潭,那才是奇迹。
雄阔的山影,即使一角,都是令人称奇的。若是映照了个全身,还会有这般景象吗?就像伟大的人物,“挥手之间”,就让我们不能不赞叹其气魄。
隐约的植树,还没有泛绿挂花的迹象;山坡的植被,尚在濡黄的底色里打烊。一旦暖春盛夏,那些起伏的山峰,就一定会因绿浪而起舞,疯狂起来,一山卷了一山去,何处是绿锦的尽头?怪不得只能用“叠翠”来形容。南望如此,转身北看,也是这番布局,人在翠色里,难免不找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处境,于是,这个词就诞生了。古诗词中最崇尚“斜红叠翠”是意境,在“燕太”山脉,翠色欺了红色,因为红毕竟婉约了一点,不能来诠释雄关之“雄”。
二
继续追溯,原来,这四个字辗转而生好几代。
元代文学家陈孚曾以“居庸叠翠”为题,创作一首七言古诗,盛赞居庸雄秀之色。明代的金幼孜也以“居庸叠翠”为题写了一首七律,我觉得算是最直接描写居庸翠色的,诗中“千山黛色”与之应题。看来,居庸还真的是一个衍生文学辞藻的地方,尤其是清乾隆帝还创作了一篇《居庸叠翠赋》,有意思的是,“居庸叠翠”也于乾隆年间被定为“燕京八景”之一,且列入首位。乾隆兴起,干脆御笔狂书,就为“八景”题了名字。据说时在乾隆十六年,当时立碑于居庸关东南的大道旁,后来不知去向,只有碑座遗弃在公路的西侧。但这个人文故事,却留下了,能留下御笔的风景,今天差不多都在4A、5A的高端中。
没有让我遗憾,或许在今后的某一天,这块御碑会突然竖起在居庸关某处……我相信历史总有余脉,文化的补续,有时候必流传下来更让人激动的故事,不是狗尾续貂,而是锦上添花,破镜重圆。我是相信中国文化有着这样的魅力的。
就像千年前的苏轼到我的老家那香海纹石滩走一遭,袖了精美那香海纹石,苏诗里说,“置之盆盎中,日与山海对”,我总想着去苏公的老家四川眉山,能够幸遇那几枚纹石。
乾隆帝为写这篇赋文,之前曾几度去居庸关,已经写过两首诗。一首还是以“居庸叠翠”为题,第二首是题为“断戌颓垣动接连”。
令我为乾隆帝感到庆幸的是,到了他这一代,居庸关已经没有“雄关”之名,而变成了文学色彩浓厚的文人笔下的素材和生动了。自秦而清,君王国王皇帝,皆为雄关而安心,也为雄关而费神。自他可以纯粹的文学审美来写诗了,甚至变成了一个文学“采风”者。“岚拖千岭浮佳气,日上群峰吐紫烟”,天险,金汤,雄关,战伐……这些一直刻在居庸关和绵延的城墙的字眼,都沉寂了,变得毫无生气。当然,作为一代帝王,少不了炫耀这丰功伟绩,起码,北方的游牧民族,从此也不必偷袭跨越这“京北屏障”而骚扰京都,稳坐万世基业。
但乾隆帝,乃至整个清廷,自清太祖努尔哈赤至末代皇帝溥仪,只满足于在中华民族内部争斗的胜利,而世界的巨变并未催醒他们沉醉风景的心,于是,帝国列强,根本不再走居庸关这样雄险的关隘,而是选择了一条毫无关山的海上入侵之路,而让北京在列强的枪炮之下,遭遇一场近代史上的空前浩劫。
思绪难平!我倒是希望这“居庸叠翠”只是大自然馈赠于我们的一处纯粹的文旅景观。
自那时,就有了世界结盟格局,我们的帝王还作茧于“叠翠”的风景之中。于此而言,这“居庸叠翠”是带着历史的沉痛的题字,或许,是某个百姓,目睹了如此国势倾颓,而把那面乾隆帝题写的原迹石碑埋入地下,是珍藏,也是吞下侮国的耻辱。
当然,这碑和座分离的故事,也给今天的居庸关风景胜地带来一段传奇,也是一段沉重的属于整个中华民族的沉痛。
有意思的是,如今立碑“居庸叠翠”的题字是由爱新觉罗氏家族的后裔——溥仪的弟弟溥杰题写,这个人物,被周总理特赦,晚年再来居庸关,于1990年,题写了如今刻在石碑上的题字。此时,他的身份只是一个书法家。落笔“叠翠”,他是否想到他的家族乾隆帝的题字,不管怎么样,此时他的心情,才是真正地和“叠翠”吻合。姑且无论书法特点,我觉得其意义不在此,而是作为一段历史的衔接,我们可以读出更多的东西来。我想,这四个字,也只有在今天,才算是真正找到了位置。在一个文旅时代,祖国昌盛强大,“叠翠”的风景,才让我们入目,成为观光抒怀的最佳去处。
为真切观赏和体会这“叠翠”的风景,我打算在草木葳蕤之时,再往细观,从“叠翠”的风景中,向蜿蜒于叠翠之中的长城致敬!因为,长城精神才是“叠翠”风景的风骨,是隐在翠色中的不屈灵魂。我要见证的,不仅仅是风景的历史颜色,更想读懂“叠翠”的国色含义。
三
举目向北,是突兀接天的军都山山脉,极目很远的八达岭,那是长城精神的驻足地。尽管年老体衰,我还是要徒步一段长城,无法丈量全程,但我必须把我脚步放在这起伏的城墙上,与之共呼吸。
起步处,便是国人尽熟的伟人题词——不到长城非好汉。
“好汉”,并非是一个性别名词;“长城好汉”,已经成为一个专有名词,代指为梦想奋斗的人。
而这个经典句子,并非是毛泽东为我所见的居庸关长城而题写。这个雄句,表达着中国革命的历史情结和奋斗信念,更藏着一段悲壮而豪迈的历史。
这个不朽的句子出自毛泽东1935年写的一首词《清平乐•六盘山》,手扶石碑,我开吟——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
没有南飞雁,我是北飞雁。一只自胶东半岛飞来站在居庸关抒怀的飞雁。而这个长城,却并非眼前的居庸关八达岭之长城,毛泽东率领红军长征,途径宁夏,沿着战国秦长城(六朝续建,又称“六朝长城”),翻越了六盘山,此时的万里长征距离为两万里。是概数,也是一种不可以数量丈量的长度。
长城,是钢铁制成,长城是意志的力量。毛泽东和他队伍,在这条古老的遗迹上重新烙上了中国革命的崭新印痕,自秦至今,发生在长城的故事,无计其数,但能够以革命者姿态和文学咏者留下特殊色彩的,唯有毛泽东。
环绕北京的,最古老的缠绕,最深情的抒怀,就是这长城。我曾去往北京的慕田峪长城,又到了军都山八达岭长城,我觉得这不仅是人文建筑遗迹的存在,更是“北京精神”的永恒写照。
我知道,古往今来,写给长城的诗歌不知多少首,光是居庸关的壁上,就镌刻了几百首,属于居庸关的文学遗产。绵延迤逦的万里长城,被文学色彩涂着灿烂的颜色,我多么想,借助一架飞机,在长城的天空阅读每一首诗。一想,还有任何一句诗词,可以高度概括我们对长城的态度的吗?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就足够了。长城存在的意义,不但是让我们尊重这份遗产,更在于激励我们每个人成为“好汉”,长城,在每个人心中也是理想的榜样。
什么是经典?一句深入人心的词句,可以站在长城的任何一个点上。它必将属于长城传承几千年而不褪色的句子,是将长城推向最高峰的句子。
亲手抚摸碑上的文字,字字凸凹,字字传声,仿佛触摸了一段历史,也透着伟人的文化温度。千古帝王皆逊色,不是他们的文学不怎么样,而是少了一种精神,这句词,完全可作为长城的风骨灵魂而永远刻在长城的每一块秦砖上,再过三五千年,也不会褪色。
厚重的文化,在人们口头上。朋友问我去了哪里?我答“做了一回好汉”,立即便知我从长城下来。居庸关之行,严格地说,称不上是一次旅游。我倒像是一个考古者,绕碑三匝,视碑思古。我是把碑文溢出的历史收归心中,试着解读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精神,见证了长城是历史之长,雄关之人文之雄。
我的老年,是在“江山文学”度过的,能不能说“不到江山是遗憾”?是的。我是用我的文字,走着江山这条文学长城的,文字,就是我的“秦砖”,试做一个“好汉”,一段一段地垒砌自己的长城。这是长城给我个人的独特感受,是我站在城墙上写下的读后感。
选一枚纪念币,是我到景点旅游的爱好,这爱好是为了满足我的外孙喜欢收藏这些。“不到长城非好汉”一圈字给纪念币镶上了花边,我是想把一定要到长城的精神通过一币传递给我的外孙。他一定读得懂,这不仅是一枚纪念币,而且是人生奋斗的精神激励。
四
“居庸”,“好汉”,我突然把这样两个词联系起来,觉得这是一对同义词。
史书记载,“天下九塞,居庸居一”。这处关隘,在军事防御上,占着重要位置,历史上发生过的战争无法统计。而当初修关修城的人则是“居庸”,居庸,取“徙居庸徒”之意,山峻峰险,不是很好的人居环境,秦代就安置征调来的士兵和囚徒在此居住,并号令组织这些人修筑长城。居庸关始建于秦代,后经辽金元等朝代的修缮和扩建,至明代,居庸关防御体系已及巅峰。每一块筑城的砖,都出自“居庸”之手,他们是最底层的劳动人民,创造了万里御敌长廊,功耀千秋。“居庸”和“好汉”,一开始就赋予了执着和力量。我无法分清词义的细微差别,在词语的感情色彩上,已经成为长城文化不可剔除的人文底色。
长城长,长城大,我记不住长城有多少生动的故事,但我在居庸关处记住了两块石碑,它是长城的历史丰碑。一旦想到碑文,我就会打开一段“叠翠”的精彩风景,就会以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好汉”而自豪。
我亦“居庸”,我也“好汉”。二碑上的词语,直抵我的内心。
将居庸关二碑放在一起读,我觉得才是完整地解读了居庸关的价值,叠翠翻黛,雄卷千山;居庸好汉,功名千秋。
2025年4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