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报纸情缘(散文)
一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出生在农村,对报纸的最初印象是亲戚家有老人过寿的时候,母亲总要嘱咐要出门的父亲,别忘了路过大队的时候,看看有没有报纸,带回来几张糊面口袋。
母亲是在文革初期初中毕业的,用她的话说,学习没有劳动多。母亲当年的学习成绩很好,毕业拿到了一中录取通知书,但由于家庭变故没有再读,但一直保留着看书看报的习惯。在那个吃饱饭都困难的年月,母亲也只能翻来覆去地看那几本陈年的医书,试图找到解决自己的顽疾的方法。
父亲带回来报纸后,母亲总会翻来覆去地读上许多遍,甚至连报刊缝隙中的广告也不放过。那时候能接触到的报纸无外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唐山劳动日报》等,这是我人生最初接触到的跟文字有关的东西。母亲会给我们讲报纸上发生的事情,轻声读出来,我们听得懵懵懂懂,但感觉那些方块字好奇妙,充满着魔力,让我有了最初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报纸的崇拜。
最后,临近寿日,母亲不得不把报纸糊成口袋,装上面粉。充满面粉的面口袋,像一个个吃得肚子圆鼓鼓的小猪,还竖着两只小耳朵。
记得有一次母亲把剩下的报纸糊了窗户,是一份《参考消息》,一直几年都没动,最后变成深黄色。我后来也慢慢识得几个字,就喜欢盯着泛黄的报纸看。印象最深刻的是关于“古巴”的一则通讯,内容早就忘记。当年也不知道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是一个国家的名字,只是为自己终于认出了报纸上的两个字而高兴,也莫名其妙这两个字组合的意义。
等上了小学二年级,班里转来了“515物探队”的几位同学,他们是来自远方的客人,衣着鲜亮,操着不同的口音。他们中有的家长会给孩子订《中国少年报》,我有时候也会借来看,上面会有一些大概“三毛流浪记”之类的插画,也会有很多新奇的故事,当然也有要命的难题。
小学校长是一位麻脸的中年男人,他兼任我们班的音乐和美术课。那首著名的《卖报歌》就是他教我们的。他把歌词写在黑板上,字很漂亮,他弹奏风琴时候喜欢仰着脖子,做出夸张的动作,那一串串“啦啦啦”就自然地流淌进了我们的心田。听着我们稚嫩的童音,他脸上的每个麻子仿佛都笑开了花。记得我们在操场上做游戏或者在田埂上跑跳着的时候,嘴里经常哼唱着这首“啦啦啦”简洁明快的歌曲。十年前,我小儿子在幼儿园表演节目也是这首歌伴奏,听着极为亲切。这首歌是由聂耳先生和小报童一起创作的,时间马上快一百年了,我想再传唱百年也不会过时。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的人对“报”这个词还有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
初中的时候学校有阅览室,得空的时候我们就会钻进去,读书看报。那时候的报纸会统一放在一个报架子上,报纸用一根方木撑起来,用一个铁夹子夹着,倒挂着,像是晾晒的一件件衣服。最喜欢看的还是《参考消息》,它从外国人的角度解读这个世界和我们这个国家,也逐渐打开了一个少年的视野,看到了一个崭新的、纷繁的世界。
上高中那会儿,这个世界正经历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学校橱窗的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政治性比较强的文章,反“和平演变”是一个长期的主题。我进一步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复杂性,也曾对一些事情产生过质疑。现在想来,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为什么出现很多的所谓“公知”,与当年睁眼看世界,产生的极大落差有直接关系。好在我是一个天生乐观的人,认为一切都要向前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看看当下国家的发展,回首当年一些幼稚的想法,不禁莞尔。
高三那年,一位成绩好的同学家里给他买来了“太阳神口服液”,吃完饭后,他总喜欢来上一支,打开盖子的时候总会发出“波”的一声脆响,然后吸管发出吱吱声,最后是瓶底见干的,嘬到空气的一声空响。我也在学校的橱窗里看到这个广告,说是提神醒脑,增加记忆力。我每次考试考不过他,总算找到了真正原因,也就释然了。
我的第一份工作在县外贸,那时候的县外贸就是省市一级外贸的货栈,到季节收购、加工一些农副产品,平时几乎没啥事。过上了“一张报纸一支烟,一杯茶水泡半天”的生活。闲得无聊了,还要铺上报纸打上几圈“拖拉机”。这些年的报纸多是报道整个国家像一个大工地,处处大楼拔地而起,欣欣向荣,炒股和打破铁饭碗也被屡屡提起,更有去往俄罗斯的倒爷和深圳、海南遍地黄金的传说撩拨着我的神经。
月工资只有222元的我,对报纸上的东西一直深信不疑,也有过下海的冲动,可苦于没有同伴且身无分无,始终畏缩没敢去尝试。终于,这样的生活勉强过了两年,轮到了我们的铁饭碗被打破了。也终于,轮到了我有了被迫到北京讨生活的经历。
二
1998年,我来到北京,借住在同学打工的饭店,对其他几乎两眼一抹黑。那时候找工作主要靠中介公司,登记要50元的介绍费。我当时只带了200元出的门,舍不得,就靠五毛钱买来的《招工招聘》上的招聘信息,在茫茫人海中摸索。报纸上刊登的信息令人眼花缭乱,但我身无长物,也只能选择从事最基础的工作。
最有诱惑力的是各种销售行业,信息量大,描绘的前景广阔,没有技术要求,工资高,提成多,都说是月薪千元不是梦。我在一家直销公司干过几天,跟着一位美女师傅去机关单位推销皮革保养剂,也到各家各户推销厨房去污剂。那时候的北京防范意识还比较淡薄,机关也能随便出入,居民家敲门就进。不过我感觉有点强迫消费,底气不足,后来就退却了。
后来根据报纸上的招聘信息,我先后去各种单位应聘了很多工作,很多和刊登招聘内容不符,不实,所以工作找的也不是很顺利。当年马俊仁事件正在报纸上发酵,中华鳖精广告铺天盖地,我感觉这份小报上的信息就像这些事件一样,也不十分靠谱。这时的我对报纸上刊登的东西有了隐隐的质疑。
眼看钱包见底,没办法,在报纸上看到北京老旧小区改电工程招壮工信息,包吃包住,就咬咬牙,去了工地。靠力气赚钱吃饭,这个倒是踏实,可惜工资太低了。
后来几经周折,终于在一家纸业公司站稳了脚跟。工作是做业务员,卖的是印刷厂必须的原材料——纸张,这让我有了销售的底气。
那些年国家发展进入快车道,网络还没兴起,获得信息的渠道还是老三样——报刊、收音机和电视。我们单位订有《北京青年报》和《北京晚报》,每天一早一晚,邮递员都会准时把报纸送到单位。他都是把自行车骑到办公室后窗户用外,按响一串铃声,我们就开窗接过来。用现在的话来说,上了报纸的肯定也是热搜。我们出门见客户总要找话题,报纸上的见闻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北京那时候报刊亭遍布每个街角车站,亭子外往往摊开一个席子大小的架子,上面摆满各种花花绿绿的报刊杂志。卖报纸的都是中老年的老北京,他们喜欢低头拉着长音吆喝“晚——报——”,“晚”是爆破音,来得急促;“报”的声音要在口腔里卷几个来回再吐出来。后来又有了《北京晨报》,再后来又有了《京华时报》。那是报业最辉煌时刻,有些报纸每周还发行增刊,里面多是印刷精美的广告。最喜欢的是《京华时报》上找看点,往往公司人聚在一起瞪着眼睛仔细琢磨。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那天,是全国人民喜庆的日子,很多人有珍藏重要时刻报纸的习惯,报纸变得一报难求,一时“洛阳纸贵”。我的同事小沈喜欢足球,他把喜欢的海报上的意甲西甲明星,贴得床铺周边到处都是,褥子底下藏的也都是,他被明星包围着。
报刊亭也是我们跑业务途中经常驻足的地方。卖报的人属于万事通,他们大多热心。我们要坐什么车,在哪里换乘,附近有没有印刷厂,机关学校,他们都门儿清。跟他们搭讪几句,买份报纸,买上一瓶水,也算是对他们的回报。在手机普及以前,报亭还兼有卖电话充值卡、IP卡和公共电话亭的功能。像我这样的异乡人,最初跟家里联系,往往就是坐在报刊亭旁,打一个IP长途电话,报一下平安。那些卖报人曾温暖过一座城,也温暖了我们这些异乡人。出门在外,每到中午我们无处可去的时候,总喜欢来到公园长椅上,把报纸铺开,享受一些短暂的休闲时光。
每种报纸上都有征集新闻的热线,我还曾打过几次北青报热线呢!一次是清河桥下水管崩裂,水柱喷起来十多米高,我打电话了,第二天就上了报纸,还有现场照片。同时我接到了报社电话,让我领取提供热线的报酬。对方问我是要过来拿还是打卡,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报社拿,我的内心是想到这样的大雅之堂看上一看。另外一次是高速上拉猪的车侧翻了,猪在高速上乱窜。还有一次是目睹了一场惨烈的交通事故。这两次也上了报纸,是打卡给我的信息费。每次都是50元,觉得报社好大方,一个电话就值这么多钱。
对报纸存疑源自一篇关于“纸馅包子”的报道。忘了是哪家报纸,说是北京街头好多小笼包的肉馅是用纸壳子泡水搅碎,拌上猪油做出来的,还信誓旦旦说喂狗狗都不吃。此事在北京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谈“包”色变。我当时就感觉不对劲,纸壳子颜色即便再怎么像碎肉,嚼起来应该嚼不烂甚至牙碜才对,我也常吃,没觉得有异样。果然不几天,辟谣出来了,是某个记者泡制的假新闻,相关人员已受到处罚。现在进入了快餐时代,很多自媒体新闻为了流量什么谣言都敢编。有些事情,只要用常识想一下,一眼就可以看穿是假的。
我的一位同学当年在《京华时报》工作,当年赫赫有名的李双江儿子李天一强奸案,就是他们顶着压力报道出来了,显示了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担当。报刊的力量,很大,我真的佩服印着新闻的那张报纸。
三
自从网络的兴起,报刊的时效性就明显滞后了。近些年,自媒体时代的开启,大众可以随意传播、评价各种社会热点,更让自诩权威的传统纸媒雪上加霜,举步维艰。
如果赶上像川建国同志这些天朝令夕改,反复横跳,语出雷人,频繁调整关税和各种政策,连实时更新的自媒体都快跟不上趟了,更别说还要采稿、排版、印刷、发行报纸了。
所以不可避免,报刊业就陷入了衰退期,以至于今天,北京很多知名报纸逐渐停刊,曾经遍布大街小巷的报刊亭几乎难觅踪迹。我曾见过一些收废纸的,把一捆捆一摞摞从机关单位往车上搬,都是崭新整齐的报纸,有些甚至当初送货打捆的绳子还在,没有拆开。
我的那位报社的同学早就转到了出版社工作,他说,就算大报社,要是没有上面指令性的征订,也几乎没有什么社会订单了,现在看报纸的都是一些有情怀的老人。报社几乎收不到广告费,都靠出租物业活着。现在无论男女老少,几乎每个人都在捧着手机看着咨询,刷着短剧,玩着游戏,包括正在看文章傻笑的您。这三年我“混迹”于江山文学网,写了近百篇文章,但从来没有往报纸上投过稿。去年在唐山政协征文中,我的一篇习作《滦水悠长》有幸获得了二等奖,在《唐山劳动日报》刊登了,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上报的文章。截止今年1月,办了30年的《唐山晚报》也停刊了,滦州作协的很多文友都抱怨不知道该往哪里投稿了。但愿报刊业能多坚持几年,也让我这个文学后进生的文章能有机会再上报纸。报纸在我心中再也没有神秘感了,就像一位多年的朋友,可以无话不谈,也可能会说错话,好心办错事。
我有专门做新闻纸贸易的朋友,以前他们公司都是整船从全球采购新闻纸,发往各报社,这些年基本都转型做别的行业了。他偶尔咨询我文化用纸做得怎么样。怎么样?我说,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难做,就问问您自己有多久没买书了!只剩下教辅一类的市场,都杀得头破血流。
他跟我说,一个时代的落幕,必然是另一个时代的崛起,只是我们可能错过了机会。历史车轮向前总要放下一些陈旧的东西,再装上一些新的东西。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想起“沉船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一个新时代正在我们眼前完全展开,我们都是见证者。
报刊,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我们还在“报刊情缘”中,因为记录了我们的生活,怀念的温暖,不上头,却暖着心。二十几年前就有了“无纸化”的说法,如今变成了现实。将来的人,就怀念我们现在所处的“抖音”时代吧。每个人都在见证一个时代的开始和结束,这就是社会进步的样子。
首发原创于江山文学